王庭记(1 / 2)

第二次攻破匈奴王庭以后,西凉墨锦王携军师纤素入城。是夜,红烛高照。空中的满月隐藏在云中,夜色已深。文武官员们多多少少有了醉意,陆续告辞。此刻,并无旁人。墨锦王是个粗人,从来就不近女色,就连皇后也放在家里,并不带出来。宫中的宾客散了,也没有侍奉的人。只有军师纤素和墨锦王两人。纤素平日里就和墨锦王要好,自是亲兄弟一般,又怎么会想到会发生计算之外的事。

纤素有些害怕,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得罪了长兄。可是长兄却连一个辩白的机会也不留给他。“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是以前在贾孝廉门下读经的时候,一位恰好路过的儒生哭着跳河之前说过的。当时的纤素并不能理解这句话的含义,现在就是这样了。纤素慌了神,早把什么“孝子无违”的礼教忘到了九霄云外。他试图逃跑,每一次都未能成功。

此刻的纤素已经不再思考自己错在哪里,一心只想迅速脱身。读过书的军师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也从最初的措手不及迅速调整了心态,恢复了一向的冷静。长兄已经不是长兄了,至少此刻仅仅是一位暴君。长兄一贯的性格就是这样强凶霸道,以目前的经验,此刻只要服个软就可以脱身,哪个在乎是非对错!

“长兄!”纤素酝酿好了情绪,趁着墨锦松手的那一刻俯身向前,抱住了墨锦的大腿,“千错万错都是臣弟的错,请长兄暂息雷霆之怒,保重玉体。日后要怎样责罚,臣弟敢不从命……”

言未尽,纤素再次被揪住了头发,被迫仰面看着墨锦,毫无预兆地挨了一巴掌。脸颊的疼痛使纤素飞体温迅速升高,酒气伴随着气恼十分上头。纤素不是没被墨锦打过,可是从来没被打过脸。对于一个读书人来说,这种颜面尽失的情况下,什么经书啊,礼教啊,都他妈算个屁!跟没道理的人没什么道理好讲!纤素试图挣脱,然而头发被揪着总有些忌惮,碍于自己是个读书人,纤素还是保持了基本的礼貌,甚至试图笑一下,可惜疼得只能皱眉。

“臣弟有错,长兄要行家法,弟不敢不从。只一件,自古以来明君不兴无名之法,人臣不受无端之罪。臣弟犯了什么罪,请王兄明示,叫臣弟死也瞑目!”

“你真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么?”

“确实不知,请王兄明示!”

“好好好,我且问你,那元府君的儿子元茂才是你什么人!”

“元业么……”纤素自然是与他有旧,当年在家塾中的时候就是元业和纹语与他最为友善。墨锦那时并不读书,且又醉心武艺,正在外头和名师学习,自然不知道家塾中的事。元业也只是在想要游学但缺少路费的时候来求见过一次父亲墨络。那时,父亲正好有事外出了,是阿姜姊做主资助了他路费和衣服,母亲和小姨也是知道的。

如今,元业被汉朝举了茂才,又归顺了墨锦王,要论起和纤素的私交来,原本也算是锦上添花。可是,元业父亲元质是相当于匈奴王的人,他自称是“汉朝的匈奴太守”,号“元府君”,正是与墨锦王争夺王庭的敌人。元业本人也怕连累纤素,平日里从不私下见面,一切往来都奉公守礼,让旁人看不出有任何私情。纤素知道此刻绝不能提这些,否则不仅自己难以辩白,只怕会连累元茂才伤了性命,“小弟浅陋,不曾识得此人。”

“不识么?”

“不识……”

墨锦不等纤素说完,就揪着他的头发,将纤素一路拖到一口大缸前。那是一口酒缸,正好灌满了酒。葡萄酿成的酒鲜红鲜红的,就像是人血一样。纤素的脑袋被摁到了酒缸里,整个脸被浸没在葡萄酒里,仿佛自己已经倒在了血泊中。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很快,然而对纤素来说,就像是被人从黄泉中捞起来一样,过于漫长了。酒精使他无法保持理性,感官也受到了不小的影响,他似乎听到了长兄的声音,却有些辨不清他在说什么。

“你怎么知道他叫元业?”

“在家塾时是友生……”

“那又怎么不识?”

“识……识也不识……”

“明日将他首级献上,就饶你一命!”

“恕难……从命……”

“你不杀他,我也杀得!大不了屠了全城,倒也干净!”

“不……不可……仁孝……治天……天下……”

次日,墨锦带着军队驻扎在城外,诏令军师纤素守城。三个月后的一天,原太守元质趁墨锦出征他国的时候带着其他城池的军队全城复辟,并要挟持纤素。纤素起先并不反抗,等元府君放松警惕之后,拿起裁纸刀,将其一举拿下。

纤素挟持太守出了城,在离城外驻扎的军队还有一半距离的时候将太守放回,之后直奔军中,带领王师围城。元府君自知气数已尽,横刀自刎。从属太守谋反的人也相继自杀。纤素安抚了百姓,等到墨锦回来,第一道诏令就是屠城。

城楼上,纤素凝视远方。解下戎装的军师随意的用一条红绳将头发在脑后绑成一束,黑色白缘的锦衣上绣着一朵绽放的红莲。此城是西凉朝的王庭,城外的是王土,城内的是王臣。西域与凉州一统,此后不会再有无谓的征伐了。

可是,纤素却没有那么高兴。为了这座城,已经有太多无辜的人死去。第一次攻破此城,城中已死伤大半。没有能安定几时,这座被定为王庭的新城被旧时的官吏重燃战火。挣来夺去,我军三下此城二亡之。如今是第三回攻破此城了。

第一次城破时,太守元质在百姓的拥护下逃出城外,向附近的城池求援。第二次攻城的时候,附近的城也被我军拿下,元质被擒获。只因一句“耻为二臣”,作为军队统帅的纤素感其气节将他释放。由此,才有了这第三次夺城。

城破当日,元府君自知气数已尽,携属官在城门前自刎殉节,士卒百姓也有不少追随他自尽的。入城之时城内到处都是尸体,空气中弥漫着鲜血的味道。纤素一面派人掩埋尸体,一面安抚还活着的人,并许诺他们可以过和以前一样的生活。

“军师,我们都是太守的旧部,大王会放过我们吗?”

“军师,我们都造了好几次反,真的还能活命吗?”

“只我一息尚存,定保尔等无虞。”

“军师,我们相信你!”

几日后,王师到了城外。墨锦王没有进城,只是下了一道诏令:屠城。纤素接到诏书,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等他确定了诏书上明明白白地写着要屠城之后,立刻亲自前往城外军中求见墨锦。

“臣纤素参见陛下。”

“军师免礼。”

“长乐千秋。”

“军师此来所为何事?”

“王城已夺回,城中军民皆已降伏,特请陛下入城主事。”

“城中之事么?孤已下诏,军师未曾接着么?”

“诏书在此。”

“既然接着了,依诏而行便是。”

“陛下容禀。此城业已攻下,士卒百姓无不降服,这屠城之事是否……”

“怎样?”

“恳请陛下放降卒百姓一条生路。”

“放他们一条生路么?当初他们买刺客要取我这颗好头颅的时候,怎么就不说不放我一条生路?谁知道他们还密谋些什么!似这般永绝后患才好哩!”

“陛下心意已决?”

“已决!”

“真的要屠城?”

“哪还有假的!”

墨锦从王座上下来,亲自从帐中堆放的酒坛里拿了一坛酒,揭开了封泥仰头就喝。纤素见他这样就知道这次墨锦真的是铁了心的要屠城,再怎么劝都没有用了。纤素是个读过书的,自然懂得进退,也知道大王身边必须要有诤臣。他正了正衣冠避席行礼。墨锦见纤素突然向他行礼,自然就放下了酒坛,赶紧去扶他。

“你这是干什么?”

“屠城之事,恕难从命!”纤素跪在墨锦的面前,额头触地:“非是臣弟不遵王兄之命,只这一件过于残酷,万万使不得。”

“贤弟既不愿去,孤自去就是了。”

“请陛下饶过城内士卒百姓!”纤素跪行赶上墨锦,抱住墨锦不让他走,“众生无辜,恳请陛下不要做无谓的杀戮!”

“什么叫无谓的杀戮?这仗一路打下来,什么有谓无谓的该做不该做的都做了。你也没少干这事,倒来说我!”墨锦不觉好笑:纤素像这样一挥手就是千人号万人哭的军师,竟然也会说减少杀戮?早干什么去了!

纤素不再说话,虽然是有理由的,可是这就不是为臣者该说的了。

“本来就是敌人,多杀几个人也没什么。管他投不投降有罪无罪,是杀是留都在我。我要杀还杀不得么!”

“臣闻:仁孝方能治天下。陛下已得了天下,就不存一丝仁德么?”

“仁德?仁德哪能得天下!”

“心无仁德,安能为君!”

“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我说你不配为人君!”

“好好好!”墨锦气上心头,一脚踢开了抱住他的纤素,“好个不孝顺的幺弟!竟敢如此忤逆!”

“父亲跟前我是孝子,君主面前我是忠臣。唯独与你无义!”

“这话什么意思?”

“君不仁,臣不义。你不配有忠臣!我也不是你兄弟!”

“你身上穿的,头上戴的,平日吃的用的那件不是我给你的!就连你也是我养大的!哪有脸说这话!”

“你给的我自还你!”纤素取下衣冠,解了佩带,将墨锦所赐的身外之物掷在地上,只剩一件红衣还没来得及脱就被墨锦喝止了。

“你这是要与我为敌么!”墨锦一把抓住纤素的衣带,将他举过头顶,像扔个酒坛一样丢到墙角,撞碎了一片酒缸“你当我真不敢杀你!”

第二天中午,百姓们聚集在城外的集市上看行刑。纤素双手反剪跪在刑场上,冠带锦袍连同印信符佩奉还王兄,全身上下只披了一件红衣。脸上的划痕已经结痂,散下的头发垂到地上正好遮住了那半张脸,平静如水的神态看不出任何情绪。酒已经干了,火也灭了些,只是这气却难消。

“这是怎么了?”

“不知道啊!”

“那个不是军师吗?”

“怎么被绑起来了?”

百姓们都不明就里,不过来看个热闹。墨锦在随从的簇拥下乘车而来,锦衣玉带,头戴金冠,手握宝剑。他到纤素身边下了车,纤素跪在地上不为所动,只当没这个人。墨锦也不言语,他走到纤素身后,慢慢抽出了剑。纤素一言不发,静静地等待剑落下的瞬间。

剑落下了,往事如昨,此刻竟浮现在眼前。

记得那时,纤素还叫张素,是河内人。具体是哪个县他也记不清了,只记得是河内张氏的庶子。那一日正是王母忌日,君夫人亲自带着他去上坟。那时候,生母苏娥不知道被派出去干什么了,反正是从此之后再也没见过。后来,君夫人也不见了。是墨锦王恰好路过河内,又恰好看见了他。

墨锦那时也不是墨锦王,他是凉州人,从京城回家途中路过河内,本无停留的道理。张素不见了阿母,哭的凄惨。墨锦听到了小孩儿的哭声就停下了脚步。一连半个月,墨锦都陪着他等阿母。可是阿母没有回来,是真的不要他了。就这样,张素被墨锦带回了武都家中,成了墨家的孩子。由于是迁移而来,就以迁为氏。

纤素小时候喜欢和姐姐们混在一起,帮着她们理丝线,直到大一点了就想要读书了。读了书,开了智,明了礼,自然就会想的多,也就容易为无关紧要的细节所困。纤素留恋故土,也总忘不了小时候的事,对于各种琐事也是耿耿于怀,总不能释然。他的家世就像丝线一样总也理不清,他的出生与归属也是无足轻重,就像也野草一样纤细,风一吹就容易被惊动。他索性就以“纤”为姓氏,从此就决定自己叫“纤素”。

长兄墨锦一直很疼他,当然也没有少打他。可是,其他兄弟姊妹可没一个欺负他的,就连邻居家那个从并州来的吕二也只敢骗骗他七哥墨繇取乐,从来就不敢捉弄他。四姊阿姜是个抬手就打,张口就骂的狠人,不要说家里的兄弟,就连外面的孩子,哪一个不是被她从小打到大的?就连吕二也客客气气地叫她一声“四姑”。

可她打遍了全村的小孩和半大孩子,从来也没打过纤素。她说纤素是大哥捡回来的,是大哥的兄弟,不归她管。大哥一直把他当亲兄弟一样,可以说比其他兄弟还要亲。这样的隆恩,不是一个弃儿该有的。自那时起,纤素就立下誓言,他要让汉朝凉州武都郡的墨锦成为西凉朝的墨锦王。就算是今后会得到和商君和吕仲一样的下场,也绝不吝啬这条性命。

想起这些无关紧要的童年记忆,纤素不由地鼻子一酸。江山易改,人心难鉴。虽说不惜此命,可是,不该因此舍身。强行压下悲伤的情绪,红了的眼眶终是没有让泪水涌出。垂下的头发挡在了眼前,眼前只见一片迷雾。失去了视力的纤素看到了一个寂寞的背影,独自走在王道上。他登上高台,大赦天下。

可是,没有一个人回应他。人们簇拥着高台,畏惧与憎恶体现在脸上的笑容中,美好得像壁画上的仙女一样,从来不对人抱有任何感情。纤素在人群中向墨锦朝拜,君臣之分依然明了,兄弟之情就是那芙蓉上的露水,早就被日头晒干了。看着如今的墨锦,纤素却是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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