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月隐55(2 / 2)

十七却很踌躇,她沉默片刻,才道:“……若非必要,我本也不打算来见你的,我想知道师父最近在做什么。”

师父?这话恰好问到文竹的痛处,她一时语塞,半晌才道:“师父……师父他……”

十七却已然听出不对劲来,以往文竹私下里从不称燮阳为师父,要么称“燮阳师父”,要么则直呼其名,此刻见文竹眉头紧皱,十七问道:“怎么?”

文竹早晨还给十七上了香,想让她入梦来陪自己说说话,没想到现在见到本人,那些话反而如鲠在喉,颇多顾虑了……文竹看了一眼十七,心里知道,就算自己不说,十七多半也会追问个水落石出,她犹豫了一阵,心里不是滋味,还没开口,眼泪先掉下来了。

十七吓了一跳,她上前一步,又站在那处不动了,她道:“师父欺负你了?”

文竹掉着眼泪,道:“没……”她吸了吸鼻子,这才一五一十将坛城里看到的景象说给十七听。

这座与世隔绝的寺庙外,皓月当空,竹影摇曳,文竹一面哭一面说话,中间有些话十七听不清楚,文竹不得已停下来数次平复自己的心绪,过了一阵才把自己的猜疑说清楚,十七可不信什么坛城动摇人心所以故设迷障的鬼话,既然文竹看到了,那多半就是真的——是燮阳杀了春竹夫人。

“你想怎么做?”十七问道。

文竹满脸都是眼泪,被夜风吹过,脸上干涩、心里也干涩,她说:“……我不知道。”

十七叹了口气,不好给文竹拿主意,文竹一直以来如何费尽心思讨师父的欢心,她是最知道的一个人。过去她总以为师父拒绝文竹,是因为这情谊悖伦,可是现在看来,多半是因为二人之间还有两条人命。

既然如此,都拒绝了那么多年,怎么偏偏在进无尽藏之前师父和她两相情好了呢?

在月下的竹影间,十七来回走了数步,深感命运捉弄,而后道:“……我来之前并不知道这件事,我本来是想拜托你拿剑给师父,试一试他的。”十七想看一看,若是师父拿到了两柄剑,会做些什么,她对文竹有把握——文竹虽然恋慕师父,心肠却软,这把剑虽然给了文竹,可是十七但凡想要回来,也很简单。

“试?”文竹红着眼问道,“你怀疑师父什么?”

“试一试他究竟是你我眼中淡泊名利、忠君爱国的好师父,还是因为所图不小,所以才一直收敛锋芒。”十七看了一眼文竹,道,“你也不必这么瞪我吧?杀母之仇,也并不是小事。”

文竹用力擦了脸上的泪痕,道:“我还不知道她是不是杀了我母亲,这是两回事!师父他、他抚养我长大,这些年来点点滴滴,不可能全是伪装!”

十七见她色厉内荏、眼下青黑,想必心里也受了不少煎熬,也不强求她一下子接受自己对师父的怀疑,便道:“我也没这么说,我当然也希望他是我们一直以来知道的那个师父,所以才想请你试探一番。”

文竹沉默不语。

十七没想到她心结如此之深,这条路既然行不通,她只好另想办法,正当她想要回揭谛剑时,文竹道:“……你想我怎么做?”

岑云期醒来时,先听见身边滴水之声,他试图动了动身子,却发现自己双手被反剪、捆在背后,连纳戒也不在手上。抬头看时,他发现自己躺在益州学宫的私牢中,面前铁锁之外的桌上放着他的纳戒,一星烛火似乎燃了很久,蜡泪堆在桌上,形成一个小小的山丘。

岑云期挣扎着起身,这才发现师父和他一同在这监牢之中,只不过师父一直坐在暗处看着他,岑云期动作一顿,觉得此景十分古怪,燮阳似乎是看着他出了神,此刻见岑云期醒了过来,燮阳伸手揉了揉山根,道:“……你终于醒了。”

岑云期感觉神思昏昏,他有些愣神地看着燮阳师父弹指熄灭了烛火,一丝奇异的香气消失,灵台才逐渐清明过来,岑云期旋即想起了母亲的尸体,试图挣开身上的锁灵鞭,但一番挣扎只是弄得自己浑身狼狈,从监牢里本不结实的榻上摔了下来。燮阳见状,道:“我知道你心里恨,但是你还没有和元丞相硬碰硬的本事,我不得已出此下策。”燮阳一面说着,一面把岑云期拎起来,重新安置在床上。

这个一向十分乖顺的弟子这回却不怎么听劝。岑云期身上不用力,手上却仍在和锁灵鞭较劲,燮阳见他埋着头,并不看自己这边,这才感到有些头疼。

对燮阳而言,岑云期这个弟子千好万好,唯一一点就是出身不对。

若岑云期生在寻常人家,那燮阳一定把他培养成天下第一的剑士、镜台供奉最好的接任者,偏偏岑云期的母亲是三长公主。长公主对当初情郎的那一份求而不得,尽数化作对爱子的期盼和控制,叫燮阳略有不快——就好像一块上好的璞玉已经被雕刻出无法挽救的缺憾似的。

“先前替你母亲上书一事,文山长因此下狱,我虽然侥幸没被牵连,但……”燮阳想了想,还是道,“不久后,我打算从镜台供奉的位置上退下,你若有心替你母亲报仇,这阵子一定要安稳些,你明白吗?”

岑云期默默不语。燮阳又道:“从前有你母亲庇护你,现在该当你自立了,你这样冲动,如何让你母亲在九泉之下安心呢?”

说完这话,燮阳关上监牢的门,道:“你的灵气现在乱得很,若不想走火入魔,最好是别挣脱锁灵鞭。想想清楚。”

岑云期听见师父走远,这才在监牢里寻找可以割断锁灵鞭的东西,奈何这监牢早在他进来前便被清扫过,连卧榻也是草扎的,并没有任何锋利的东西。

岑云期恨元家父子的赶尽杀绝,也想恨师父明知自己的仇恨却加以阻拦,可是一片寂静中,他最恨的还是自己。

过往他除了剑什么也不用管,也不知母亲为了坐稳靖世寮的位置、为他铺路,花了怎样的心血,还以为自己只要练好剑,母亲和师父的爱重、师姐和师妹的依仗、在修道者中的威望自然也都具备,从前接符令、除妖魔,还当自己是什么少年英雄……说到底,朝局风云变幻之际,他凭借剑术能做到的事却显得微不足道。

明明知道元丞相下一个就要对母亲出手,却还是护不住她,空学了十几年的剑术,却还不如那个一直陪伴母亲的水银姑娘……

岑云期试图闭上眼睛,可是只要他闭眼,耳边监牢内滴水的声音,总叫他想起鲜血来,十七的血、薛世伯的血、母亲的血,他仿佛伸手还能摸到温热的尸身,和他心里的恨一样鲜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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