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献丹(1 / 2)

第二日早晨,程湛清来敲岑淼的房门,正准备带她去见三公主,她敲了半晌,里面却没有回应,问了来往的仆从,他们说岑淼晨起去后院练剑了。

程湛清一向知道她勤奋,没预料进宫前也要练剑,忙又去后院找她,公主府后院有一处广阔的小湖,湖心亭中岑淼似乎刚刚练剑完,正在那里拭剑,程湛清刚一靠近,岑淼便有所察觉,抬起头来看向岸上的师姐了。

这湖心亭不求连通岸上,来往得需一艘小船,属于王公贵族的一些折腾——但这是公主府,停在岸上的是一艘画舫,当然不会轻易开动。

程湛清还没来得及阻止,岑淼却已经脚尖点水,从湖心亭飞身过来了,她道:“昨夜没怎么睡好,索性早起练剑了。”

程湛清看向她的剑——那是她剑术初成时,岑云期送给她的剑,剑名金灯,那时岑淼练剑常用重剑,金灯却很轻盈,剑中有裂隙,炼器师在裂隙处请阵术师写了刺荆阵,这是一种能让灵气凝聚成为一道锋刃的阵法,挥动剑时剑身如有三刃,岑淼的灵气至阳,本就是金红色,因此叫“金灯”也是名副其实。

“从前还以为你是一时进了学宫忐忑才分外勤学,没想到你是从小时候到现在一直如此。”程湛清眼见她收剑回鞘,才打量她脸色,发现她真像是没睡好似的,气色不太好,问道,“怎么?公主府的卧榻还不如你意吗?”

岑淼“唔”了一声,本想问她关于今日进宫的事,但是一说起这个,聊着聊着,师姐不免又要问她为什么这样汲汲于名利,于是岑淼避重就轻,问道:“师姐,你若是将来和薛师兄成亲,是住在益州,还是住在国都呢?”

程湛清拂开了道旁扫在她脸上的芭蕉,问道:“怎么问起这个?”

岑淼按着剑,和她一道走在去前厅的路上,道:“昨日有位来公主府做客的小姐,好像是被三公主请来和师兄相看的,我不免就寻思这个。”她道,“薛师兄和师兄都是勋贵之家,难道师姐你竟要为了嫁他,去他家做管家的吗?到时候除了你和薛师兄,还有牵马的、洒扫的、近身服侍的……”

程湛清才知道她原来是问这个,便道:“只要两心相知,何必住在一处?就算以后合籍了,我自有我的去处,他……我也管不了。”

岑淼闻言,点点头,似乎思忖半晌,才道:“我们在益州,除了餐食外,各种琐事都是亲自动手,我都快忘了俗世里这好大一个府邸上上下下这么多号人了。”

程湛清见她似乎有些烦闷,就伸手拍拍她,笑道:“那你今日又要去到天下第一号府邸了,难道是怯阵不成?”

岑淼被程湛清揽过,笑起来,顺势和她靠在一块走着,也不琢磨事了。

程湛清还是悬心,终究顺势问出来:“你要是害怕,我代你去献丹就是,这世上比起名利还有——”

“哎呀师姐,”岑淼装作受不了的模样,牵住程湛清的胳膊,道,“你别问了,真的,我特珍惜你给我这个机会,我怎么会怕呢!”

“十七,你到底为什么……”程湛清忍不住劝诫道,“一时的煊赫,对修道者来说未必是好事。”

岑淼笑了笑,笑意却不达眼底,她道:“快活得很,怎么不是好事?”

程湛清想起当初,岑淼刚来益州学宫时,并不爱笑,甚至也不怎么喜欢和人说话,平常八岁的孩子被夸赞,往往高兴得很,岑淼却一天到晚都那么一个神情——就是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随后卯足了劲学剑。后来呆的时间长了,文竹师妹教她读书认字,岑云期勒令她必须对师兄师姐有问有回,岑淼才开始学着和人说话,变得开朗一些。

养孩子真够难的。程湛清想道,她倒底因为什么执着于升官发财呢?

她们到前厅时,三公主刚刚描好娥眉,翩翩而来。见了她们,一手拉一个,岑淼被她拉着,觉得这位长辈比昨日亲切不少,冷不防三公主问她:“昨日是否有位小姐去找你说话了?两人聊得好吗?”

岑淼笑道:“聊了不少,虽然不知道那位小姐的芳名,但是个亲切又标致的人物,自然很好的。”

三公主闻言,蓦然伸手来摸了摸岑淼的脸颊,她的手温热,似乎还带着早晨沃面时热水的湿气,叫岑淼被湖面晨风吹凉的脸暖和起来,她心里有些惊讶,又感到一种陌生的熨帖,类似母亲的感觉……岑云期师兄也会被公主这样爱抚吗?

可是她还没来得及体会一二,三公主就已经把手收回去了,似乎刚才只是三公主表示亲切的一种手段,三公主对程湛清玩笑道:“这孩子真比我家那个会说话多了,长得还这么俊俏,若是个男孩,还不知道怎么会讨小娘子喜欢呢!”

程湛清闻言,笑看岑淼一眼,有些释怀。

说到底,比起之前那个沉默寡言的小姑娘,喜欢升官倒不算多大的毛病,随她去吧……

她们一同上了马车,三公主便说起了今日要见的人。

“宫里其实说起来,也没什么规矩。”三公主道,“只跟紧我便好,别的不要多说多问。至于我父皇,他问你什么,你好好哄着他就是了,头疼的人没什么耐性多问什么的,这个大可安心。”

岑淼听了,默默记下。

三公主府到宫门并不远,没过一阵,就到了宫门外,岑淼随着三公主一块下车,程湛清在后,提醒她道:“纳戒里的金灯剑放下,搜身之后宫里还有修道者,那时候再发现你带了武器可就不妙。”

岑淼闻言,干脆取下了纳戒,安置在车厢坐垫旁。

等到了搜身这一环节,宫里的女官将岑淼带到专门的小屋内,请她脱了外袍,翻过确认没有内袋,又请她脱了鞋袜,一一看过了。这个来之前程湛清已经告知过她,倒没有岑淼想象中那样得裸着全给看过才准进——或许也是因为沾了三公主的光。

她重新穿戴好了,三公主已经在外间喝了一盏茶,程湛清却还没出来,三公主对岑淼和煦一笑,道:“你师姐也是,自己穿得素净,也不给你多打扮打扮。”

岑淼笑道:“正因为进宫来,也就比平日更严肃些,益州学宫的女弟子都穿这样的袍子,若穿了别的,一不小心踩了裙裾,反而容易御前失仪。”

三公主闻言,也有些好奇,她道:“便是不上课,你们也不戴些首饰鲜花吗?”

岑淼摇摇头,道:“我有位师姐喜欢,但是我和程师姐一向不怎么戴的。”

三公主也笑着摇摇头,抬手从自己头上取了一支鎏金云雀纹金簪——这支簪子不算太招摇,和岑淼身上的道袍还算匹配。三公主对岑淼招招手,示意她过来。

岑淼见她坐在椅子上不起身,也就十分乖巧地在她面前蹲了下来,三公主按住她的发冠,将她原用的木簪抽出来,三两下就将她的头发用盘得牢靠,这才满意。三公主将她打量片刻,道:“这样好多了。”

岑淼忙笑道:“多谢殿下。”

程湛清正巧也从一旁屋子里出来,三人这才由内宦带着往里走去。

皇宫内的清晨鸦雀无声,仿佛方圆百里没有一个活物,唯有宫墙被朝阳照亮,似乎带着琉璃似的透亮。岑淼随三公主一路到了皇帝所在的宫殿,一路上数次遇到宫女太监,一个个都木偶似的,被提着来回快步走,不知是奉了什么急令。就连三公主,进宫后也是一言不发。

过了两仪门后,就是帝寝,这时候内宦猛不丁说道:“圣人这时正在甘露殿歇着,殿下和二位道长稍待。”

甘露殿虽然不比一路而来的大殿那样大,但毕竟坐于宫殿中轴,也同样恢弘。等待时岑淼盯着屋檐上的脊兽和吻兽出神,又听得程湛清咳嗽声,她才收回目光,心里却猜测,既然皇帝要在宫内再养一些不归靖世寮管辖的修道之人,又何必装大度把靖世寮推给三公主管辖。

没等一会儿,刚才带路的内宦就来请她们进去,岑淼刚迈进大殿,就闻见一股令她不适的熏香气,但是程湛清似乎并不觉得难受,三公主行进大殿,挥手让她们暂且在门边等候,自己先绕过屏风到了后殿。

岑淼顺了顺气,仍觉得这气味有些反胃。

过了一阵子,一个穿着寝衣、披着黄袍的人便从后殿出来了。

岑淼和程湛清忙跪下,口称“拜见圣人”。

皇帝还没登基时,创设了靖世寮,单从这一点来说,岑淼无比敬服他超于常人的见解——毕竟在他之前,没有哪一个皇帝敢坦然地将修道人的力量化为己用,之前的皇帝一边别扭着,一边和修道者保持着暧昧又危险的距离。只有当年的秦王,在暗处纠集了几位学宫的山长,明面上文治武功也一样不落。

这位人中龙凤、当世豪杰,即使身患疾病,眼神也依旧清明着,岑淼虽然不看他,但是却感觉自己被圣人审视一番,过了片刻,圣人突然吟诵了一首诗:

“日里飏朝彩,琴中伴夜啼。上林如许树,不借一枝栖。”

岑淼听得云里雾里,也就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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