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8(2 / 2)

康儿最近很烦恼,他奶奶原先和他爷爷住一起,他爷爷走了以后,他奶奶就搬来和他们一起住了。康儿的妈妈不喜欢奶奶,老说阴阳怪气的话,要把康儿奶奶赶到老房子去住。康儿的奶奶不愿受气,搬走了。康儿哭,不愿把奶奶赶走,偷偷给奶奶送吃的。他妈妈知道了就骂他,问他跟奶奶亲还是跟自己亲。康儿的奶奶一个人住在老房子里,每次等别人家把稻谷都收完了,她就独自一人拿一个蛇皮袋,去田里捡遗落的稻穗,然后用木槌把谷粒一颗颗敲下来,做自己的口粮。她常一个人坐在门口发呆,她说她很想念康儿的爷爷。

二宝不学好,逃课打游戏,结交小混混,打架斗殴。爷爷打他,他任由爷爷打。爷爷老了,二宝长大了,爷爷已经打不疼他了。他不想读书了,要出去混,爷爷怕他干坏事,叫二伯回来把他接走了。二宝走了,爷爷的心空了,人也颓了,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只有我回去看他的时候,他才稍微有一点精神。爷爷再没有别的念想,他就想着把家里的鸡养大,等过年大家回来了,一人家里分几只。可是糟糕的事情来了,鸡全病了,不吃东西,也不出去觅食,眼睛睁不开,拉黄色的水,一直打瞌睡,先是单脚站立睡,后来双脚站立睡,再后来双脚的力气也不足了,就慢慢蹲下去,卧在地上睡。卧着卧着,脖子也开始支撑不住,脑袋慢慢沉下去,最后倒在地上,抽搐几下,喉咙里发出一丝有气无力的哀鸣,鸡爪子一蹬,就死了。鸡瘟闹得很凶,一天死一片,兽医开的药不管用,老人们自己寻的偏方也不管用,村子里的鸡最后全都死绝了,连根鸡毛都没有剩下。爷爷说,完啦,等你爸爸他们过年回来,家里什么都没有啦。

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总感觉糟糕的事情才刚刚开始。波波说因为我要长大了,长大就意味着要面对许多糟糕的事情。我的感觉是对的,爷爷中风了。姑妈把爷爷接过去照顾,我去看爷爷。爷爷的药吃完了,我去找叶医生买药,叶医生说这种药他那里没有,只能去镇上的医院买。去镇上要走很远的路,我从来没有一个人去过,我害怕,我不敢。可是爷爷还在等我的药,我生病的时候,爷爷一直在照顾我,现在爷爷生病了,我不能不管爷爷。我决定一个人去,波波说过,我长大了,长大就意味着要独自面对许多的事情。路上经过许多村庄,每户人家都养狗,我怕狗,不敢走人门前过。外婆说过,狗只欺负胆小的人,你越怕,你越跑,它越咬你。我捡了一根棍子,手里还攥着一块砖头,故作镇定,昂首挺胸,目不斜视。我其实害怕极了,内心不停在祈祷:“别过来,你们千万别过来。”我帮爷爷把药买回来了,爷爷吃了药,但是效果并不好。他们说人老了,治病不看药,看老天爷。

过年了,二宝回来了,他长高了,也变黑了。爷爷好高兴,一直抓着二宝的手,好像害怕他又走掉。大年初一的早上,爷爷把我和二宝叫到他的房间,把他所有的钱都拿出来给我们。爷爷哭着说,拿着,拿着,我现在不记事了,回头就忘记放哪里了。那一年的春天,爷爷走了。爸爸妈妈回来奔丧,我们送爷爷出殡。二宝抱着爷爷的遗像,坐在爷爷的棺材上,一直将爷爷送上灵车。爷爷的骨灰迎回来了,二宝在爷爷的坟前站了好久好久。

送完爷爷,爸爸妈妈和二宝走了,又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问波波,糟糕的事情什么时候是个头呀?波波说,你会生一场大病,等你痊愈之后,所有糟糕的事情就都会结束,你也就长大了。

我真的生病了,血吸虫病,住进了防疫站。我问波波,这就是我要经历的那场大病吗?波波说,是的,每个男孩子长大之前都会生一场大病,不要害怕,勇敢一点,你会好起来的。波波已经不再是一只小猫咪了,它也变老了,变得像爷爷一样老。波波说它想妈妈了,它看起来很虚弱,它也生病了。我安慰波波,猫有九条命,所以你不会有事,你也会好起来的,对吗?波波没有说话,它拱进我怀里,它的毛皮没有之前柔顺了,瞳孔的光芒也变得黯淡。我看到了波波的眼泪,波波说它好不了啦,它马上就要走了,但它不是因为将死而哭泣,而是因为舍不得我而哭泣,因为我是它最好的朋友。

我哭了。波波说,你不要哭,你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你马上就要长大了,你将要离开乡村小学,你将要去到更远的地方,你将要见到更大的世界,你将要认识更多的人,你会明白晴天永远是短暂的,你要习惯阴雨天,你会明白什么是孤独,你要告别眼泪,你要学会微笑,一直微笑,永远微笑。

我的病好了,我推开窗户,外面阳光明媚,我就这样长大了。春天马上就要结束了,我听到远处四声杜鹃在啼叫,豌豆苞谷,豌豆苞谷。一阵风吹来,带着夏天的味道,我陷入迷离,四声杜鹃好像不是在叫豌豆苞谷,它们好像在叫波波想你,波波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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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年后的今天,我重回故乡。爷爷不在了,外公不在了,外婆也不在了。人虽然不在了,但人留下的痕迹永远都在,大堤在,大河也在。我看见蜿蜒无尽的大堤,我看见波光粼粼的大河,我脑海中就自然浮现出他们的音容笑貌,我永远都不会忘。驱车行驶在大堤上,满眼都是自己小时候的影子。我来到乡村小学,我下了车,像小时候一样躺在青青草坡上,我想念这里发生的一切。大堤与县道相接的地方有一座凉亭,亭中立有一块石碑,一只大乌龟驮着这块碑,碑上记载着开河筑堤的历史。小时候我一直管这地方叫龟亭,他们说这家伙不是龟,叫赑屃,又叫霸下,是龙的第六子,似龟而有齿,善负重,但我却迟迟改不过来,还是习惯称之为龟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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