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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栋房子的不远处有一条河沟,里面有着洗刷不尽的生活垃圾,人们可以随意地往里丢弃任何自己不想要的东西。运气好的话,可以从昏黄的水里看见一只鞋子或一件衣服,运气再好一点的话,甚至能发现有一些不明来历的动物尸体。在沿河的一排房子中,最低楼住户的厕所与这条河是连接起来的,上完厕所后的肥料直接掉进河里,不会对下水道造成任何堵塞。于是,每当夏日临近时,阵阵恶臭就已经开始从一路狂奔的河水表面散发了出来,却没人过多在意这样的情况,每当靠近时,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捂着鼻子走开。没人知道这条河的发源地在哪,也看不见它的尽头,唯一知道的就是它穿越过一座高速路的桥墩。那里水流已经渐缓,无数石头被水击打后变成了可爱的鹅卵石。这个地方也成了附近小孩子的游戏根据地之一,丝毫不会有家长注意到这条河水里面的微生物会入侵自己孩子的身体。

这样的情况却没有抑制住河岸边植被的生长,反而种类众多。许多茂密的杂草一夜之间就会冒出来,它们是这条河的新生命,也是一种特殊的延续。它日复一日热情翻腾着水花,全然不管有人为此感到厌恶,离这片居民区最近的那一片河岸,长出了一丛鲜嫩的竹林,像一片青翠的丝带,悠扬,自由,无拘无束。女人在午后摘下了一片嫩嫩的竹叶,留着,晚上煮在给儿子牛奶里。

临近午夜的时分总是能释放一个人内心深处的猛兽,被无数的愤怒和欲望交织的心其实只需要往回走一步,便能立马坠入温柔的梦乡。丰沛的情绪如同这夜空上的点点星光,无穷无尽,熄灭后又能再次出现。它们是那样的赤诚,可是我们却无法通过肉眼目睹它们真实的风采。云朵刚才一直不停地厚积,此刻等待薄发的那一刻。但是看样子,月亮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逐渐明目的月光在这个时候已经变得势不可挡了起来。

屋内,男人向女人简单地交代了即将面临的工作状况,并且还安抚她不要担心,接着说了许多无关紧要的琐事。女人并没有太留意后面的内容,只是觉得这样子的工作究竟会持续多久呢?她陷入了沉思。自己二十岁就嫁给了眼前这个男人,从前人人都予以歌赞的青春时光,少女时代在此刻她已感觉不到任何的波澜。貌似过去的一切就像一阵龙卷风,把她肆意地抛向空中,带她领略过人生中最美好的景色,却忘记把她带回地面。她搞不懂自己为什么在这么年轻地时候就已经结婚,并且拥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儿子。她爱她的丈夫,这是她的初恋,她们相识于一家麻将馆里。这场看似偶然的邂逅,是女人的婆子妈精心安排的。因为人缘不好的关系,她求了很多人,才有一个疯疯癫癫的嫂嫂愿意去帮忙说亲。

女人一家那时候刚从城里搬回来,队生产队的许多事情都不了解,对许久未见的乡里乡亲自然也该忘的都已忘记了。在此之前,没人对她母亲谈论过她的未来婆子妈,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她们则被忽略掉了。甚至在这第一次见面发生不久的前几天,老妇人坐三轮车上街去买东西,还碰到了那个风风火火的“亲家”。她此前多多少少都知道一些她的事迹,于是就等着看她会怎么表演——只见她上车来,手里还牵着一个小男孩,是她女儿的孩子,人送外号“帅哥”。原因则是这位老人家无论在哪,只要兴致来了,就会大叫自己的外孙:“帅帅,帅帅,回来了”。

最开始知道见面这件事的人,是女人的舅舅,她的幺舅。他后来告诉她们:“陈江他们嫂嫂来啦,说了一哈,陈庄也觉得周津应该耍个朋友了,就把这件事情给答应了下来”。后来见面的日子来到了,女人同往日一样在麻将馆陪着自己的母亲打牌。她不知道她未来的丈夫正透过一半的卷帘门往她的身上倾注自己的目光。就在那一刻,男人便下定决心要让里面的这个女人成为自己以后的妻子。然后他们就恋爱了,年轻人本该有的不安与躁动并没有降临在这两个年轻人的头上。他们的儿子在他们相爱的三年后出生了,在此之前,男人风风光光地在老家的院子里举办了婚宴,娶到了媳妇。

当男人提到说,周末的时候多带孩子回山上去看看他们婆婆爷爷的时候,女人的脸立马黑了下来。也许是因为年轻气盛的缘故,也可能是她和自己那个相处不来的婆子妈,从根本上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们就此事发生了拌嘴。就拿最近发生的一件事情来说:

某天,二人趁着周末天气好,想回来看看家里的老人,因为路途上需要花费很多的时间,便没有带上孩子。后来这两口子几次回想,都在感慨幸亏孩子没有一起去。由于在山上他们还有很多朋友同学,所以中午的饭局是不可避免的,下午的麻将时光也变得那样顺其自然。可惜他们今天出门忘记了带上赌运,打到最后,身上的钱输了个精光。到了傍晚,二人发现他们荷包里面已经没有东西能够买回家的车票了,便去找了住在山上的母亲。她把他们臭骂了一顿,然后接着说道:“我没有钱,最多给你们五块钱。”男人听罢,赌气地拉着女人转头走掉了,硬生生地走了大半天的山路,最终在黎明时分到家了。

说起第二件事情,就更久远一点了。男孩三岁生日的那天,他的妈妈和外婆带他回老家的医院去打预防针。那个时候每个小孩子打完针,都会在嘴里含上一颗糖圆,这颗白色的小圆球,是男孩一年之中最期待的甜食。那一天,他们打完了针后并没有直接回含谷,而是回到了老妇人的娘家来,想着吃了饭再回家也是可以的。他们来到了这个热闹的院子里,一只名叫丑丑的小狗,此时才刚刚长成大狗。他们家院子的对面是一片土地和池塘交错的地方,这个时节的荷花还在沉睡,所以看上去显得有些单调,只有光秃秃的绿色和安安稳稳的褐色在土地中站岗。田野间的小路都是泥土堆积出来的一些宝坎,遇到下雨或者是遇到下过雨的话,湿滑的泥土很难让一个人平安地走过去。就是这样的路,确是两代人上学的必经之路,唯一的变化就是河里的生物减少了,美味的小螃蟹早已不知所踪。男孩一家望着这四家人修建的房子有些不知所措,他们拥有的那块地还在那个地方,上面是一座黄土房子,老妇人的妈妈一个人住在里面。这座土屋与周围的四栋房子形成了夸张的对比,他们每次回老家去都没有住的地方,有那么几次,在老家呆的时间没有掌握好,导致小男孩一家晚上就必须得在他的大姨婆家一楼的一间房里过夜。遇到这样的情况,他们很不好意思,但又没有能力在这里修建一栋自己的家,正想着,女人觉得一股强烈的心酸被喷洒在了他们的生活中,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很长时间了。

说来奇怪,不知谁把小男孩今天生日的事情告诉给了老妇人的弟弟,也就是小男孩妈妈的舅舅。他觉得这件事情无论怎样都还是要庆祝一下,就给了女人300块钱,让她去街上买些菜,今天中午就吃丰盛一点。许多人都在帮忙做着这顿饭,那时女人的表姐和表姐夫还没有在饭馆里工作,也在街上做着类似的卤菜生意,时间很宽裕,于是他们带着自己的女儿来帮忙了。她看见两个表弟也在忙里忙外,心里有些感触,这些从小和自己作对的小崽子,居然变乖了。他们一个已经成年了,却没有继续读书;另一个还在读初中,马上也准备去城里的职业高中就读,两人意气风发地端着凳子到处走,仿佛参加军训汇报演出似的,十分正式地一根一根地摆在两张桌子的外侧。这顿饭的味道她已经记不太起来了,只是记得吃的很开心,看着儿子在和她姐姐的女儿玩着时,自己也开心地笑了起来,那一刻她似乎感受到了一个母亲最为珍贵的东西,那不是金钱能够填满的一个洞坑,而是自己儿女的欢声笑语像一首永远不会中断的歌曲。在那一刻,她看见自己曾经自责没有给予孩子的一些东西,都变成了脆弱的泡沫,她现在拥抱的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生活。

她们三人从村里走了出来,走上一条宽阔的大马路。正当等车准备回家时,女人的手机响了起来。那一头传来了自己丈夫的声音:“你们今天办酒为啥子不喊妈老汉过去一起吃?他们现在还在家还在呕气,妈都哭了一下午了!”那声音有些激动,不像平时正常的音贝,这声音简直让人寒毛直竖。缓了一两秒后,女人恢复了意识,说道:“别个小舅出的钱,说的是自己家里人吃一顿饭,怎么可能还要喊你妈老汉?”男人听后不说话,也不知道他后来有没有把这些话告诉他的母亲。

她不敢再想下去,她怕自己会想起那个还没出世就已经离开了的孩子。

那个夏天异常的炎热,每天叽叽喳喳的卖西瓜的叫声都被太阳吓得缩了回去。路上罕见地见不到什么人,除非是万不得已的情况,根本不会有出门的想法。女人小心地在路上踱步着,因为这时她已经从医院回来了,自己的家就在眼前不远处,她告诉自己不要家里人面前流泪。但是要想他们不知道,是怎么可能的呢?女人掉下了眼泪,幸亏被一旁的堂妹妹搀扶着,否则后果可能就严重了。几个小时前,她和自己的丈夫兴高采烈地在家里想着待会要去产检,离他们的小宝贝和他们见面的时间又近了。这个时候,男人想给自己的母亲说一声,顺便想拜托一下她去帮忙询问如果要生二胎的话,我们需要罚款多少钱。这时,对面震耳欲聋的破骂声响透了整个屋子:“你信信我要给你去问哦,这么臊皮的事情,现在生二胎,你们怎么做的出来这么丢脸的事情!你们要是敢生,我就上吊,我就去死!”

男人挂断了电话,也不知道对一旁的妻子说什么,因为刚刚的一字一句都已经飘进了她的耳朵。女人刚想准备说我们自己交那笔钱,无论如何也要生下这个孩子时,想到自己的父母已经负债累累了,自从生了第一个孩子后,她就在家里休息,许多钱上面的事情,她想都不敢想现在的财政状况有多糟糕。年迈的父母没日没夜地工作难道是理所当然吗?难道这样的现状还是需要他们来延续下去吗?她和丈夫决定:还是不要这个孩子了。这也永远地成为了她心里的梦魇,倒不是因为不能给这个孩子生命,而是因为她觉得自己无法改变这样被动的日子,一股无比沉重的无力感向她袭来。她走到卷帘门门口时,看见自己的父亲坐在那里抽烟,地上一堆已经吸尽的烟屁股,她知道父亲已经知道了这件事。老人没有骂她,她就这样走进了屋内。父女俩都怀揣着不敢与对方分享的苦涩。

幸好,这时后屋外的空地上响起了她母亲的声音,告诉她鸡已经全部解冻了。她才能从这压抑的无尽回忆里抽出身来。

她大声回应了一声:“来啦!”

“朗额楞额久才来哦?”老妇人八卦地询问着。

“没得啥子,他不是要去鱼洞了吗,在交代一些事情。”

“提到他妈啦?”

“对头。”

“他怎么说的?”

“他说,喊我多带起娃儿回去看哈他们,嗯是不晓得有啥子好看的。你勒些一天随便对他们好好,还是怪得伤心。”

“有啥子法嘛,是他的妈的嘛。”

“当时生陈庄的钱都是妈你出的,到现在也没看到她把钱还你。”

老妇人叹了一口气,白眼都没有成功翻起来。坐在了一根塑料的小板凳上,开始把刚刚的鸡一只只拿了出来,堆在一张塑料的广告麻纹纸上。女人也跟着照做,非常熟练地挑拣了出来。成色不太好的鸡被她们堆在了一个边,想着最后来出处理。

“那天,陈江坐公交车来医院缴钱,在车上钱包被摸包贼偷了,到医院的时候身上分儿钱都没有。”老妇人开口了。

“那天是她主动提的你先帮她垫一哈的迈?”

“是的嘛,别个都开口了,未必你不干吗?”

“……那后来她提过这件事吗?陈江提过吗?”

“没有……”

“……”

“当时说得好好哦:‘亲家,我回去过后,就把钱拿来给你哈’,现在就像没得这回事一样。”

“这样的亲家,你当时应该不要我和陈江结婚撒。”说完女人调皮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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