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片蓝天（第31-32节）（1 / 2）
第31节天堂与地狱
阿杜没想到的是，自己主动提出离开，军营却依然给他发了一笔数目不小的遣散费，这让他很开心。他想在回国之前再多游历一些地方，就拿着这笔钱独自旅行到埃及、土耳其等国家，领略不同文化的风味。他跟岛上隐居的修道士聊过天，让流浪的吉普赛人算过命，跟狂热的政客谈过人性，这一切带给他太多领悟。中国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阿杜想还要再加一句‘遇千万人’。
他发现这些人有贫有富，有蠢有智，但却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乐观豁达，人们脸上的表情永远是开朗和热情。他奇怪自己曾经怎么会那样地压抑和抑郁。
这一天他乘船自地中海南岸向北岸行驶，遇到船上的歌舞表演，十几个穿戴者民族服装的希腊艺人敲击皮鼓、弹奏着吉他，载歌载舞。她们中的一位女郎走到座位来，伸手邀请阿杜上场跳舞。阿杜羞于自己不会舞蹈，歉意地笑着摇摇头。女郎说天下哪有不会跳舞的人，你想怎么跳都行。阿杜说我的舞姿太不好看。女郎说那有什么要紧呢，你是为别人表演还是自己开心？阿杜心说那就豁出去试试吧。他上场手舞足蹈一番，没有想象那么难，场上的舞者带着他，随着乐曲节奏自然跳跃，阿杜考得过外籍军团，身体素质还行，协调性也过得去，他跟着旁边的人学，不一会儿就有模有样了。
女郎说你确实不会跳舞，但你学得很快。阿杜说我担心自己做不好呢。女郎说成事在心，你只要真心去做的事情就一定能做好。
阿杜哈哈一笑，他走出船舱，来到船头的甲板上。
海面波涛起伏，和风阵阵，海鸥啼鸣着追逐，阳光下，天际间宁静极了。这一刹那，他感受到从没有体会过的灵魂的极乐，无法用言语表达。他感到过去的忧郁和焦虑是多么无聊的事情，生活如此辽阔，一切世俗的得失都显得多么的微不足道。
他抬头仰望蓝天，充满敬畏和感激，从心里喊出：感谢上苍，让我感悟到这一刹那的心灵宁静，它实在太美好了。
阿杜在军营只有短短一个月，所经历和感悟的事情，却比在学校多年所学还多。在这里他也遇到形形色色的人，而这些人都不同于他曾经相识的人，他们各有特点，各有故事，也各有优秀的品质。阿杜对默默对自己说：今后的人生里一定要像黑人波波一样地乐观，像盎格鲁撒克逊人一样地勇敢，像日本人一样自尊，像高卢人一样团结。如果在未来的生活里又感到忧郁，就想想地中海此时此际的蓝天碧海。浸过这样蓝色的眼睛将永不再被混浊的灰黄所蔽染。
我的亲人，我的朋友，所有我爱的人，都生活在这同一片蓝天之下，爱把我们联结在一起，我们不会孤独。
他内心突然升腾起一股从来没有过的奇妙感觉。很多年之后他再想到这一刻，总觉得那个瞬间就是一个耳熟能详的词：
天堂。
在阿杜离开军营的第一天，还发生了一些重要的故事。为了方便小说叙事，在此把时间再跳回那天晚上。
阿杜乘高铁回到巴黎，下车后第一件事情就给两位好友电话，告诉可可和丹尼尔自己回来了。三周的封闭，仿佛隔世。可可遗憾道二百万法郎没了！阿杜说国内现在经济飞升，加入了世贸，奥运会马上在BJ开，中国制造现在法国也很多了，你不是看见了吗，房间里的电器都是中国海尔，所以我想这二百万我回国去也能挣得到。可可想想这话有理，就不吱声了。
阿杜另外一件重要的事情，是给山城的妻子小玉发去一条手机短信，告诉她说自己打算从法国回来了，但是没有挣到钱，也没有找到商机无限的项目。小玉沉默一会儿对他说“这些东西我们早晚都能得到，你回来就好”。他说“好啊，我们带着小狗骑车上山，平静地生活”。
这天是圣诞节，西洋人都在家里团聚，也有很多人飞往热带地区度假，只有中国人和阿拉伯人还在做生意。所以街道上很安静。
车站是在郊外，阿杜揣好手机，抬抬肩上的背包，踏踏着青石板小路前行，在小巷中竟然看到一家小小的中国餐馆，阿杜闻到了熟悉的油烟味，不禁大喜。
空气中飘来久违的中餐油烟味，那是阿杜饥肠辘辘的时候最喜欢的味道——法国的青石板弥漫着香水和咖啡的味道，中国街区大多是火锅牛油的味道。他生平第一次觉得中餐馆是这么地亲切，进到厅堂，里面的每一样陈设、每一样菜肴、老板殷勤的笑脸，都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颇有“军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感概。
他点上西红柿炒鸡蛋、一盘回锅肉，再来一客酸菜粉丝汤，简直天上美味！哦，对了，再来一瓶冰镇的青岛啤酒。随着一口酒饮下，温暖和快乐弥漫了全身。
室外白雪皑皑，寒气逼人，室内炊烟袅袅，酒香四溢。此情此景，人生在世，夫复何求！
一阵人声喧哗，十来个中国人涌进了店里，有男有女，都挺年轻，他们大声地呼朋唤友、召唤店老板上菜，然后又叽叽喳喳、情绪激动地说个不休。阿杜坐旁边听到他们的谈话，明白了他们是外资公司在中国的雇员，这次来巴黎开年会。他们彼此叫着对方的英文名字：皮特、迈克、詹妮芙，开心之意尽写在脸上。
不一会儿，又有两个西装领带的老外进来店里，众人发出一阵欢呼，拥上去相迎，几个女孩儿更扑向前拥抱：“哈罗，乔治！”“哈罗，戴维！太高兴在这里见到你们啦！”老外则礼数周全，呵呵笑着一一回应：“祝贺各位得到来欧洲参会的机会，你们能得成为本公司雇员，是多年学有所长、值得骄傲的结果——欢迎来到巴黎！”
众人欢呼，“干杯”！
阿杜好奇问其中一位男士：“请问你们是做什么行业的呀”？那人正举着酒杯应酬伙伴，见阿杜询问，就挺起胸，自豪答到：“我们是欧洲最大医疗器械公司，全世界都有业务分支；我们中国区团队从上海来，因为我们得到本年度的业绩优秀奖，……”
阿杜：“怎么才算是业绩优秀呢？”
男子：“那就是今年的销售额最高，比其他国家都高！”
“因为中国人多，市场大？”
“呵呵，那可不是你说的这么简单，是因为我们的策略高明、执行精准。”
“中国区团队只做销售？”
“谁说的，还要做市场调研、广告策划，很多专业的东西呐。”
“你们团队的策略策划，跟其他国家的团队比起来，好在哪里呢？”
男子有些不耐烦：“这些都是很专业的东西，受过高级训练的人才能懂，不是一下子讲得清，”他撇一眼阿杜，“麻烦你快点上菜好不好，我们早饿了！”阿杜离家月余，一身风尘仆仆，头发凌乱，他以为是个店小二。
阿杜笑笑，转身给店老板说客人催菜，又顺便告诉店里伙计给客人上茶，然后坐下来自斟自饮。那群用餐的人也不在意他，兀自闹腾不休。
店老板一阵忙活，伺候完毕那帮食客，见阿杜随和，又懂得餐馆待客之道，就跟他聊起来：“你在餐馆做事？”
“嗯……这也看得出来？”
“嘿，一行有一行的门道，老弟待客的路数很有修炼，我也是做好多年饭馆生意，这些手法一看就是内行人啊。”
阿杜在蜀园的时候，跟着台湾领班做事，学会了很多待客的方法，比如如何领客人就坐、怎样上茶、怎样下单等等。这些不经意的细节，其实很有讲究，好的方法可以让客人宾至如归，安心享用本店的美食，把用餐变作一场舒适的体验。反之，则让客人如坐针毡，恨不得赶紧走人另找店堂。阿杜心说商道虽市侩，但其中的道理也是奥妙无穷。世事本是相通，万物同理。他刚才接待那位外企男士，不经意间流露出来曾受台湾领班的职场教诲，此时经这家小店老板一说，方明白当初所学以为无用的小技，其实内涵颇深，细品之下，不比从工商管理课堂学到的知识少。不由得更加对台湾领班和厨师长等人心存感激。
很多年以后，阿杜越发体会到自己从中国餐馆和军营中领会的事情，都比学校课堂来得更难能可贵。
店老板还在聊着：“老弟在哪里高就啊？”
阿杜本不愿对素昧平生的陌生人谈自己，但又想店老板看起来朴实本分，而自己在法国也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普通人，就说：“我以前在蜀园干过。”蜀园在巴黎华人餐饮界如日中天，无人不知。
店老板大惊：“啊，难怪难怪，果然高明……不过，老弟近来难道去国外了？”
阿杜奇到：“怎么见得我刚去了国外呢？”
店老板神色古怪：“如果不是去了国外，怎么不知道蜀园上个月发生的事情。”
阿杜探身向前：“呃，老板您说的对，我确实离开了一阵子，蜀园发生什么事情了？”
老板又看看阿杜，问他是否认识蜀园的黄老板，又问他其它店内的相关事宜，阿杜对答准确，店老板见他确实没假话，又左右张望一阵，这才回答说：“黄老板死了，你不知道？”
“啊？！”阿杜目瞪口呆，“怎么回事？”
店老板摇头叹气：“唉，还不光是他自己，连他的小儿子和店里的两个伙计也跟着走了，可悲呀……”
“是遇到车祸？火灾？还是什么啊？”阿杜急急追问。
“被人杀害了。”
“什么？！”
“蜀园已经关门了，这家店今后再也没有了，可惜呀。”老板喋喋不休，却一直说不到点子上。
阿杜伸手拉住店老板的胳膊，追问他：“请说说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啊？！”
店老板不停摇头叹气，半天才说到正题。原来，阿杜离开蜀园去军营的第二天夜里，那晚来店里找黄老板索要餐馆的疤脸带着两个帮凶，赤刀进店，杀害了黄老板，因为黄老板的小儿子和两个伙计与他一起，疤脸杀人灭口，就将另外这三人也害了。疤脸出自黑道，多年前既有命案在身，只是一直未被警方破获才让他逍遥法外。那一晚他与黄老板争执，黄老板一怒之下提及这事，本来是想警示疤脸，希望他不要做出过分之事，哪知疤脸回去后却想到自己当年的血案终究是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如果不杀人灭口，彻底消除知晓这事的人，自己始终难以心安。相比之下，拿到蜀园的产权倒还在其次了。
所幸是这事如今已被警方破获，疤脸落入法网，审问之下也把当年的血案弄得水落石出。疤脸的伏法自不必说，当地报刊纷纷登载此事，标题曰“华人餐馆惊天血案，千万富翁命丧凶徒”。互联网上也能查到这消息。
“我从见到现场的熟人那里听说，几个人横尸在地，红色的血哗哗地从走廊一直流到楼梯口，满屋子都是血腥气，太吓人了，唉，小孩子可惜了。”店老板接着说。
“那店里的其他人后来怎么样了？店为啥关了呢？”
“听说黄老板的其他家人受惊过度，夫人和另两个孩子在医院做精神康复，其他员工已经解散了——发生如此血案，这家店还有谁愿意来呀，再说黄老板这一走，也没人有心思经营，现在想把它卖出去都不容易。”
阿杜后来设法联系厨师长，不料竟一直未有结果。不知他去了哪里。
富贵荣华，烟云一般。黄老板当年跳进海里，拼命挣扎游到岸上，在油腻拥挤的餐馆里一干数年，慢慢有了积累，有了经验，自己当上老板，然后又是数年，终于得到命运垂青，修成正果，名利双收。却不料终局竟是如此。
想到黄老板待自己一片真诚，阿杜心里止不住悲痛，他默默向天祈祷，愿好人来生好报。
黄老板那一晚说到他想回家了，可惜终究梦断天涯。阿杜弯腰从路边草地上抓起一小把泥土，用纸细心地包好。他心说：黄老板的骨灰已经无法得到，就让这块泥土代表他吧——这块法兰西的泥土上，有他的汗水和血，我带回去，洒在他家乡的土地上，成全他的心愿——
回到故乡。
第32节风雪夜，他乡遇故知
一年后，又是岁末年底。
阿杜来到BJ，准备从这儿飞往巴黎。
他接到老皮特的邮件，邀约他赶去欧洲一趟，说是有重要的商业项目相商。阿杜奇怪干嘛不直接电话说就好，非得飞几千公里过去？！
但老皮特说那边还有特别的朋友等他相会，却又故意卖关子不说是谁，只说是有特别惊喜。阿杜一来念着老皮特的交情，二则是怀恋在巴黎的生活，于是答应走这一趟。
阿杜先到BJ，从这里转机去法国。
丹尼尔开着一辆旧面包车来机场见他。阿杜念及当初离开巴黎的时候，也是承蒙丹尼尔相送自己，心下颇为感动。
丹尼尔在阿杜回国不久也回来了。他觉得在法国继续待下去也没啥意义，除非是本就打算移民。该看到的、该得到的，不是都有了吗。但他也不愿意接管家族生意，他说服父亲另觅公司的总经理人选。他父亲失望之余，深叹出国留学这一趟把儿子给弄傻了，却也无可奈何，只能任由他天马行空，过自己的生活。
丹尼尔选择的生活方式也确实出人意料。他加入了一个义务教育组织，在距离BJ近郊支教，给一些贫困地区的儿童上基础课。教美术和音乐。干这份差事的收入相当微薄，他笑对阿杜说仅仅够吃饭而已。他们在余暇时间还种植蔬菜瓜果，自给自足。
“不管别人怎么看，我心里清楚自己要什么，这样的简朴日子别有一番乐趣，”丹尼尔一边开车一边跟阿杜聊。
阿杜对丹尼尔的行为不以为怪，在地中海的岛屿上游历的时候，他就知道这种被丹尼尔称为“简朴的日子”是他神往的生活方式。那时候他们遇到岛上住着的一些隐士，基本上是一些艺术家，他们每天的时光都花费在静坐和冥想上，对着大海数小时地发呆，天知道他们脑子里在想些什么。这些人住在简陋的房屋中，或者跟教堂中僧侣们一起，靠给游人做艺术表演来换取钱财维系生活。
丹尼尔跟其中隐士聊过，他们解释自己这种在别人看起来十分古怪的生活：“如果我不能给这个世界带去有益的东西，至少可以不增加有害的”。丹尼尔问什么是有害的，“欲望、贪婪”，他们回答道。
“你以为只有你找到了信仰吗?”，丹尼尔对阿杜的语气中带着几分满足和自得，“我也找到了，那就是人生的意义——能对他人有所帮助”。
“你不是只为自己而活，生命的意义是与他人相互帮助——你活在这世上，如果通过劳动给社会带来有益的结果，生命就是有意义的，但如果活着只是消耗时间、消耗食物，那这一生就是浪费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