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片蓝天(第4-6节)(1 / 2)

第4节原来他们知道阿杜是中国人呀

阳光和煦,大家惬意地躺在草地上休息。经历了肉体痛苦之后的成功,特别舒畅。

传令兵从远处蹬蹬跑过来,到阿杜跟前举手敬礼,传达指挥官的指令:安排阿杜到山顶执勤。

执勤就是站岗,在山顶担当瞭望警戒的任务,这是军营中最常规的任务。但此刻有所不同,能有资格担当这项任务的人,要么是资历较深的士兵,要么是考核优秀的人员。果然,其他人看阿杜竟然被委以这个差事,眼色中都颇有羡慕之意。

执勤需要同时搬运一套设备上山顶,那些物品看起来重量不轻。小罗自告奋勇帮助阿杜搬过去,两人结伴向山顶走去。

尤辛和一大群俄罗斯籍的士兵站在坡顶的松树下,有五六十人,他们围成一圈,嗷嗷叫唤,听不清在嚷嚷什么,但能感受到他们的兴奋之情。圈子中央有个俄罗斯籍军官,尤辛那群人看起来非常崇拜这个人。军官受群情感染,卷起衣袖,脱下头上的贝雷帽,卷起来随手往腰里的皮带上一别,高喊道:“小伙子们,庆贺我们的胜利,来,俯卧撑一百个!“

几十人呼啦整齐地趴下,包括军官一齐双手撑在草地上,开始整齐地高喊“一、二、三……“,一边叫一边做俯卧撑,动作整齐,喊声洪亮。阿杜听大肥鸭说过,军营里俄罗斯人的数量最多,比其他国家的人都多,又特别喜欢抱团,因此势力大,一般人不会去惹他们。

眼看俄罗斯人多势众,气势逼人,其他的军人似乎心有不甘,一齐高唱马赛曲。曲调高亢雄浑,颇有激励之意。

阿杜觉得这曲子好熟,似曾听过,仔细一想,哦,是美国电影《胜利大逃亡》里面在球场上的合唱,那部电影是美国硬汉影星史泰龙主演的,讲述的是二战期间,一支盟军战俘跟德国军队进行足球比赛的故事,在那个电影中,扮演战俘球员的演员有好多真正的世界球星,包括巴西球王贝利这样的足球大师。

阿杜继续往前走,看到大肥鸭坐在粗大的树干上,笑吟吟地跟一帮人聊天,心里又生出那个问题:这个看起来萎萎缩缩的人,为什么偏偏总能考核过关呢?

大肥鸭的外型确实不敢恭维。看看人家小罗,挺拔英俊,气宇轩昂,才真是令人心悦诚服,往山顶上一站,可谓玉树临风,堪称军人的典范,望之令人心折。小罗的长相酷似一个电影中的男主角,阿杜想了好半天才想起来,那是一部罗马尼亚老电影,名字叫《橡树十万火急》。可再看看这个大肥鸭,跟托马简直云泥之别。看他凸起来的肚子,居然也通过了越野跑这一关,真是让人费解。阿杜记起刚才跑步途中,他那难看的鸭子步,呼哧呼哧的急促喘息,总让人觉得他随时就要倒下,可偏偏他一直就跟在阿杜身后,难看的鸭子步始终没掉链子,急促的喘气也一直挺到最后,甚至还超越了尤辛。

或许说他邋遢的外表下有一个聪明的脑袋?小罗说这位仁兄的智商和心理的测试成绩很高,阿杜对此很是怀疑,就他那样老是嘻嘻傻笑的样子,怎么看也不像是有颗聪明脑袋的人。

阿杜经过一片树荫,听到有人在叫自己:“嘿,阿杜!”

他回头一看,是那群黄毛。阿杜记不清这些人的名字,有时候也爱称呼他们是‘东欧仔’,这个称呼在法国通常隐隐含有‘穷地方’的意思。北欧和西欧是欧洲富裕发达的地区,而这些地方却几乎没有年轻人来投军。

东欧仔大多长着一脑袋金色头发,这很怪,西欧的人反而大多黑头发,至多是亚麻色,金发者很少。或许是因为西欧的很多人来自地中海地区,长得颇像东南亚的马来人。

黄毛们坐在树干上,阿杜感到他们看自己的眼神跟平时不太一样。其中一个像是这群人的头儿正在向自己招手。阿杜给他外号大黄毛。

大黄毛从来没有叫出过他的名字,平时打招呼总称呼他是蒙古人,阿杜有点迟疑地回应:“嗨!”

大黄毛说:“你过关了……“他的语气怪怪的,听起来像是在问一个问题。他在这次测试跑落在了阿杜的后面。

阿杜挺直腰:“是啊……“回答也像一个问题,意思是那又怎么样呢?大黄毛口气很友好:“你真行”。阿杜对这话很得意,语气友好回答到:“你也不错”。大黄毛口气像是对朋友在说话:“我们要一起去马赛了”阿杜笑着“是呀,这真好!”

说完这话,阿杜和他静默着,相互对视,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阿杜正要转身走开,他又叫了一声:“阿杜”,阿杜转身望向他,大黄毛举起右手握成拳头,对着自己的左胸咚咚捶了两下:“我们是战友了!”

大黄毛的胸肌很发达,他据说曾经获得过拳击比赛的冠军,平时在营房里与其他人对练时,一般人都远不是他的对手。阿杜微微欠身,点头示意,以东方人的方式礼貌回应,想了想,也学着对方的样子举起右拳,捶捶左胸。

其余的那些人跟着大黄毛一齐做出同样的动作,拳头捶得胸脯咚咚直响:“加油,中国人!”

阿杜心说:“哈,原来你们知道我是中国人!”

黄毛们对亚裔有偏见,这不奇怪,西方人至今还有把黄种人视作“黄祸”的。一千年前,西伯利亚的蒙古游牧民族闯荡到现在的东欧国家,杀戮和劫掠,留下了西方人对黄种人的厌憎。只是欧洲人在此问题上表现出来的形式有所区别。教育水平越高的人对此越淡薄,而越是教育程度低的人,反而越明显地带有出来这种偏见。

阿杜是黄种人,在一帮身材高大的欧洲人中间显得尤其瘦小,实在不起眼。黄毛崇尚强者,一开始就认定阿杜是很快被淘汰的人,对他很轻视。但他们没有料到阿杜竟然闯过了一关又一关,熬过了许多淘汰掉他们白人同伴的测试,最后居然闯过他们认为最难的‘死亡越野’,甚至还超过了他们崇拜的大黄毛,都大感意外,由此改变了对阿杜的看法,自此后与他成了朋友。

第5节云层那边是故乡

山顶上是一块巨大的岩石,足有两层楼高,岗亭就设在岩石顶部。有窄窄的石阶从地面通到顶端,只能容一个人侧身通过。

站在岩石顶端,视野豁然开朗,视线从这里越过了山林的所有树梢,可以远远看见山那边的海,看得见点点白帆,还有船尾拖曳出的长长浪花。

阿杜和小罗精力旺盛,浑身的力气就像总也用不完,他俩安置好设备,又搬上来一大堆沙袋,围在四周,让岗亭看起来更有模有样了。这时如果在上面再架一挺机关枪,就完全是电影里的那种样子。

阿杜用手抹去一把额头的汗水,对小罗打趣:

“你真的是一个适合干力气活的人!”

“是呀,我一直就是这么说的!”小罗快活地回答。

“真奇怪,不明白你是怎么想的!”

“有什么奇怪呢,用肌肉挣钱过活。比费脑子的工作快乐多了,不是吗”

“哈,说的也是,不过我还是喜欢坐办公室的活儿”

小罗对阿杜来说,是非常令他感到好奇的一个人,他身高几乎一米九,穿四十九码的球鞋,脚看起来有阿杜的两倍大,会讲英语法语和德语,还会一点点中文,阿杜不知道他究竟会多少,反正每个早上他用不同的语言问候别人,他还会乐器,但他说自己就是不喜欢费脑子的工作。

小罗说自己没上大学,高中毕业就出来工作,先是在软件公司做程序员,后来又去迪厅里当贝斯手,但他发现自己的兴趣爱好竟然是‘用肌肉挣钱的工作,要不怎么来当兵呢’,这是他的原话,很认真说的。阿杜这会儿拿这句话跟他打趣。

阿杜也喜欢“用肌肉挣钱的工作”。几个月前他在餐馆打工,每天要在巨大的洗碗台前站十多个小时,清洗无数的锅碗盘碟,还要干其它重体力活,比如往储藏室搬运食材、清倒垃圾箱、擦洗整个餐馆的地板等,深夜下班累得腰几乎伸不直,全身各个关节都像散了架,但他很满意这样的状态,尤其月底从老板手里接过工资袋的时候,感觉特别好。正像小罗说的,有一种享受的感觉在其中。

阿杜曾问过自己:是否因为这份工作只是暂时的,并且主动权由自己手掌控,所以才会有感到享受?如果这份临工换成日复一日的常态、不知何时才是尽头,还能说是一种享受吗。

小罗说,凡事知道其结束的时间,就意味着希望,希望可以激励起人最大的潜力,让人忍受艰辛、砥砺前行,挣扎到成功。而绝望往往因为看不到希望。他曾给阿杜讲过一个故事,是个真实事件。

有个划艇选手横渡海峡,那是他极其重要的一次挑战。他完全具备穿越海峡的实力,可是他启程那一天运气不好,天降大雾。这个人在浓雾之中划了一天一夜,拼尽了所有的体力,不得不放弃了努力。可是,当雾散去之后,他惊异地发现自己距离彼岸只有短短的一海里!这个距离意味着他即使不用划桨,波涛也会把他送到成功的终点。失败是因为看不见目标,浓雾之中他只能看见几米远的前方,每一次的努力仿佛总是停留在原地,让人完全绝望。

此时小罗站在山顶,弓着腰,眼睛凑在仪器的镜头上,双手调试着焦距。这是一组光学测距仪,外观像望远镜,镜头上标有刻度和数字。

小罗招呼阿杜:你来看看!

阿杜凑上去,眼睛对着镜孔一看,远方海洋和帆船一下子拉近在眼前,好多海鸥围绕着桅杆在飞翔。

阿杜:“哇喔!”

小罗笑笑:“翻过前面那个山头,就到海边沙滩了。”

“看起来很近哟”

“大约十公里吧”

“你去过?”阿杜想如果穿过山林去到海边,那会是多有趣的事情。

“没有,我也是头一次在这儿。”小罗摇摇头。

“那你怎么知道有十公里远?”

“这不是一架测距仪吗,你看上面的刻度不就知道距离啦。”小罗很有把握地说。

阿杜兴致勃勃,眼睛紧紧贴在目镜上,不停摆弄着方向:“哇喔,真不错!”

他试图把镜头拉得尽可能远,甚至望见海的另一端。这时候天气晴朗,远方隐隐约约现出一条浅浅的线条,但那些露出的线条只是岛屿,模模糊糊不太清楚。阿杜问:“还能看得更远吗?”

小罗:“当然可以,但是需要那边山头的仪器同时使用,就能测出远处那些船和小岛的距离。”

阿杜:“那边山头?!”

小罗:“是呀,你看”,小罗指着另一座山峰,“那边还有一部仪器,它和这一台联接在一起,跟远方的船只形成了一个三角形,可以测出来几十公里远的物体距离。不过,现代卫星技术就可以测出所有我们想要的数据,这种古老的光学测距技术仅仅是用来训练而已”,小罗一板一眼,认真对阿杜讲到。

阿杜的心思却飞到了另一个地方,小罗前面那句话让他心里一动:‘从两个不同角度观察点,人们就可以测出遥远的距离’——这句话他以前听一个人说过,那是乔伊!

阿杜透过镜头,努力向最远的天边眺望,仿佛可以看见地球另一端,那是他来的地方,中国的山城。

过往的一切又浮现在脑海,久违的记忆瞬间泛起,阿杜思绪飞扬,霎那间感慨无限,不自禁地喃喃说出:“我想真回去!”

“你说什么?”小罗好奇问到,阿杜这句话下意识讲了中文。

“啊,没什么,我说想念家乡了”,阿杜答道。

小罗直起腰,认真地看着阿杜,仿佛在透视他此刻心里的想法,然后又问出那个同样的问题:“那你为什么要来欧洲?”

阿杜也直起腰,轻轻呼出一口气:“为了寻找一些东西”。

小罗:“我们都在寻找一些东西。”

阿杜:“就像我们都来当兵一样”

小罗:“当兵只是一种行为,这行为又是为了什么?”

阿杜:“是为了找到生活的意义?”阿杜与其说是回答,不如说是反问。

“我不确定,我只知道自己是想冒险,我不想一眼就能看见尽头的人生。”小罗摇摇头,对自己这个问题并没有想好答案,况且他说过不喜欢费脑子的事情。

小罗从衣袋里摸出一个红色的小东西,笑吟吟递给阿杜“给你”,阿杜一看笑道:“飞机?!”

这是一个用松蜡捏出来的飞机模型,一寸大小,尖尖的机头,展开的两翼,连下方悬挂的弹头也捏出来了,好精细的。小罗说:“贺喜你今天通过了最难的测试,我为你高兴!”

阿杜想起来,有一次大家闲聊,说每个人如果可以自由选择兵种,最想当什么兵,阿杜说想当空军,驾驶战机。他当时只是觉得开飞机很酷,随口说说而已。没想到小罗记在心里了。刚才见他在松林中跑来跑去采集松蜡,却不知道他是给自己做礼物。

小罗挥挥手:“好啦,你执行任务吧,再见!“他哼起小曲,连蹦带跳沿路下山去了。

阿杜站在山巅,双脚开立与肩同宽、双手相握背在后面,抬头挺胸,眼望远方。这是军营标准的站立姿势,这样站着很舒服。

松林在脚下,树梢婆娑,蓝天白云,微风拂面。

此时此刻,一种从未体会过的愉悦感油然而生,像是有一根绳子曾经紧紧束缚着心脏,现在突然崩裂;心一下子轻松,快乐的感觉霎那间流淌过身体。

留在欧洲生活,是多少人的梦想。来自世界各地、不同肤色的人们,为了这个目的而颠沛流离,用尽一切可以想到的方法。而这个梦想对阿杜来说,就要成真。

从这一刻起,过去的一切已经远去,新的生活就要展开。

曾经积郁的压抑,如同一块巨石压在心头,让他喘不过气。但这块石头今天好像刹那间散作成尘,在风中飞扬开去,灰飞烟灭,消失得无影无踪。轻松感转化成极度的喜悦感

曾几何时,阿杜陷入无边的焦虑,迷失了人生的方向,不知何去何从。辗转来到欧洲之后,却发现现实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容易,诸多的探索、诸多的失败,一路走来,直至此时,才看见了新的人生方向,未来在前方已经展开一条通衢的路。

明天只要签署一份从军协议,他就将开始为期五年的军营生涯。尽管这是一个他非常陌生,也从未想到过的生活方式,但却是通向美好未来的开始。

此时此刻,心情怎可用“安详“二字形容。

小罗刚才说:从两个不同的观察点看远方,才能测准自己的位置!

这句话让阿杜一下子想起了乔伊,因为她曾经也说过同样的话。她说:“阿杜,如果有一天你感到满心迷茫,失去了生活的方向,你可能需要去远方,从另外的地方,换一个视角看这个世界,看清自己,才可以找到新的前行方向。”

阿杜的思绪回到了一年前,那是在山城重庆,与乔伊在一起的时光。如果不是因为她,阿杜才也不会来到欧洲。

第6节乔伊

阿杜第一次见到乔伊,是一个落寞的黄昏。

那天熬到下班,精疲力竭的他不想马上离开办公室,独自留在座位上发呆。此时人去楼空,窗外却是斜阳夕照,晚霞的光芒把整座办公大楼映照出一片杏黄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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