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灰之心,无可挽回(2 / 2)

普通列车驶入站台,黎沫两人离开休息室,黎沫故意离陆子轩远点,免得他听见自己的喘息声,到时硬要让他去医院就麻烦了。

黎沫伫立在连成线的白色LED灯下,隔离门上的指示灯快速闪烁着警示的黄光。

步入车厢,黎沫在右侧靠扶手坐下,行李箱紧挨着膝盖,陆子轩倒是一身轻——一个挎包装满所有家当,他走到黎沫右侧坐下,休息室的女生他也没注意,多半去其他车厢,黎沫侧着头靠在扶手上,呼吸平稳不少,就是带着恶心的呕吐感,他紧闭双目抑制这种感觉,耳谛听着到站提示音,车厢坐得半满只有衣服摩挲的窸窣声与列车行驶发出的噪音,大概都在低头看手机。

过了三四站,人渐满,也只有一道带着重庆方言的老阿姨和老人大声交谈声,有些粗野、低俗,某些年青人面露鄙夷。

黎沫想起周五回来时,他在轻轨上自己斜对面有位穿敞开的深蓝色工作服,剃光头,大约五六十岁光景的老人,左手衣袖被他打了结,背后是纸箱包着像空调外机的东西,背带是那种条状的硬塑料封条,脚边摆着拐杖般的木棍,怪异的老人一直面容肃穆的张望——可他眼神藏不住他内心的难堪,有几次与观察他的黎沫撞上,他就若无其事的避开,其他人好像是害怕他,不敢看他,黎沫下车时透过敞开的衣领,如他猜测,他左手被高度截肢。

黎沫可以想到他佝偻着背背着极沉的货物,狭长的背带割着肉,拄着棒棒,步履蹒跚,老人这样上了轻轨上居然为此难堪、羞愧,是因为发现人们都避开他吗?是因为自己与穿戴整洁的人格格不入吗?还是因为自己是残废而自卑吗?或许都不是只是自己想多了。

他不知道,也不敢妄下定义,只让他想起网上那群带血的屠夫,他们以笔为刃慢慢地,狠狠地,义愤填膺地对它们展开屠戮,来满足自身虚荣心、成就感的工具,待真相大白时它们已无可挽回,他们也是痴傻、呆笨的白痴,被轻易利用这个群体名曰舆论,甚至大学有专业专门研究它们,利用它们,玩弄它们。

“愚蠢、浅薄,”那种念想犹如魔鬼糜非斯托低语:“人活在世上干得那件事不是为了自身,总有目地,看你自己不就为了满足对社会的不满而言!谁人不是?不论理性感性,都是为‘我’——哦,你想说帮助他人的人?还不是为了自己的人生观,价值观,果然你也是蠢笨的人啊!有什么资格发泄不满!”

心中的魔鬼,你难道想说利己是错的吗?别误导我,你所说的利己分精神与物质,失物利神,也利他人,有何不可?给我闭嘴吧!别在聒耳,惹我不快!

黎沫愈是抑制那些奇怪的念头,心中争辩也愈加热烈,让他烦躁,后来他索性不管,不在反驳,祂意外的自行散去,那头痛感也消散全无。

是否有孤独症缠绕着他,陆子轩几次劝他去看医生,他异常坚决的拒绝,后来也不提及。他家人也不在重庆,回了四川,他想,待他完成学业多半也要回去,不过在重庆买了房,也有可能不回去,毕竟这是给他未来娶媳妇所准备的婚房。

车厢刚开始人寡寂静,空位被穿过隔音墙的淡黄的光斑下显得空旷苍凉,很难不让人怅然惘然。

两人跳蹬站——终点站一出车厢对面就是五号线,轻轨站设计的很好,刚进站时就看到对面列车开着门等待着他们,黎沫随着陆子轩,陆子轩随着人群,奔向对面的空车厢,他俩跑得快紧挨着坐在中间,黎沫背靠着玻璃窗闭目假寐,陆子轩带着蓝牙耳机,低头玩手机上的“原神”打发时间。

他们斜对面有一位穿着自己学校的校服的女学生,身材丰盈,小而挺的鼻梁,薄唇上涂着口红,皮肤被晒得微黑,少女长相甜美,让人喜爱,脚边摆放着她那红色的小背包。

她像小贼偷窥着陆子轩,对比着手机上的图片——校园表白墙上经常挂有他的照片,大部分是他朋友搞怪发的帖。最初只觉眼熟,在反复对比墙上照片逐渐肯定,她嗯,就是他,不会错!

她想,现在是上前搭话,还是装作不认识,该怎么办,哎呀,烦!要是那群厮在就不至于这么囧了,还好出门前画了淡妆,应该不丑。

列车驶入地下隧道,发出尖锐的嘶鸣声,来自黑暗的哀鸣或欢愉。不过车厢的人已习以为常,没人注意,只有黎沫蹙蹙眉,有些不悦。

女生没在意,她还沉浸在偶遇的意外中,她并不是恋爱脑,只是好奇这为高中学长,他可是与白文婷那学校的网红一样有名,而且好像还是一个班的同学,她脑子一热就想拍下,好拿回去做证据。

她提起背包,抱在胸前,手机放在背包后,只露镜头,对准目标,等待时机,不一会陆子轩抬头扭动酸痛的脖颈,她当机立断连按白色圆圈,拍是拍了,但意料之外的闪光出现。

她被这闪光灯整得大脑宕机,回忆起昨晚在户外拍照忘记关闪光。其于的全忘,忘了收回手机,忘了收回视线,刚好抬起头的陆子轩如幼狼般意外、疑惑、警惕的看着她,他想,怪不得刚才一直感觉有人在盯着我,原来是你这新生。

黎沫慵懒的瞅了她一眼就兴意阑珊,回到刚才的状态,一旁低头看手机的男女也抬起头短暂的看她一眼,女生回过神,脸庞肉眼可见的变得绯红,她只觉车厢因为她嘈杂起来。哎呀,丢死人了!没脸活下去了!她心里直叫苦。

她脸发烫,红到耳根,手都有些轻微颤抖,她不敢看陆子轩,羞愧的低着头,更加用力的抱紧书包,像只委屈的小仓鼠,她决定下车,在站台等下班车去学校。

女生在下一站华成路下车,双开门伴随者警示灯刚开一半就冲了出去,在待一秒会死似的。她暗下决心,一定要告诉她们这几张照片我到底牺牲了什么!

其实陆子轩也没想多,在地铁上拍照也没什么见怪不怪,他还没自恋到见个人对自己方向拍照,就认为在偷拍他,况且被人偷拍也是种荣幸,他又不是大明星担心舆论压力。

黎沫两人在巴山下了地铁,在乘公交沿天赐路到学校附近,下了车黎沫深吸了口新鲜空气,来得太早周围只有零星几人,要是下午定是人群攒动,全是学生,过了十字路口,在中国石油加油站拐弯,往偏僻的单行道下坡走去,右侧铁栅栏内是内陷的操场,还有坡上的宿舍楼。

黎沫就读于明知职业教育中心,一所公立职校,在重庆市内算得上前十的职校,在外名声不好,实际反之,学生大多是初中不想学习的学生,入学第一堂课便是心理课,心理老师开导他们,还专设有心理委员——黎沫是自己班上的心理委员。

校园占地六百多亩,立于山涧之中,一条人工开凿小溪贯穿学院南北,教学楼,宿舍,实训基地星罗棋布,进校是机器人脸识——以前周末离校是每人写请假条,班主任、教务处签字,极其繁琐,黎沫高二时才得以解脱。

黎沫所在教室位于行知广场后方的四号教学楼,教学楼着落于学院中心,教务处,财务部,学生会,皆在此处,教学楼共五层,不像其余教学楼由专业部划分,鱼龙混杂,什么专业都有。

黎沫和陆子轩属于同一专业摄影,黎沫分流时就报选这专业,陆子轩原本是机电部物联网专业,后来又改了专业和黎沫一个班,摄影专业男生就住一间十人寝,黎沫睡在靠门左边第一个上铺,陆子轩睡他下铺,可以说从小学开始一直处于一个学校,一个班。

学校外时草木围绕的乡野,学校内到处是绿植的林园,其间还有好几颗国家二级古树。

回了寝室常住生孙华还如往日留宿,他十分瘦弱,像竹竿一样细,长得也磕搀,他那眉毛眼睛组合在一起活脱脱黄鼠狼,他有两个绰号一个“壮汉”一个“耗子”。

他向两人打声招呼,与陆子轩聊了两句就躺床上玩打游戏去了,黎沫两人也各干各的,刚过正午,烈阳当空,空气燠热,宿舍楼外墙上挂着的空调外机嗡嗡作响,陆子轩早就换上篮球服短裤出门与社团朋友打球,黎沫也去往食堂吃晌午。

出了宿舍看了高墙下的操场,棒球社的棒球挥击声,篮球场上的拍球声,还有人都喊叫声,和刚来时一样,只是早已不是当初那群人,沿着高墙上的人行道绕着操场走着缓到察觉不出的下坡,走个七八十米便有阶梯通往操场。

黎沫走那条路横穿操场上的篮球场,去食堂会更近,他不想走,多半是受不了蹲坐在一旁看打篮球的女生男生,经过时总会感觉有人盯着他。

他选择过桥经小卖部到食堂,桥边黎沫余光瞄着浟浟溪流,没注意正前方撞到迎面而来的女生,黎沫自己也感到意外,她明明知道前面有人为何不避开?难道她吃定我会避开?黎沫不解的回头瞅一眼。

那女生面容娟秀,戴着奶白色的鸭舌帽,她与黎沫目光相撞,面露不满,欲与黎沫理论。

无法言清对错的事最是麻烦,这没什么可计较,黎沫如来时那般缄口不言,拖着步伐虚浮的躯体离去,他像全然没把女生放在心上。

午饭后黎沫在溪畔小径的黄桷树荫下瞅了子轩一眼——没有打招呼,只是远远望着。回到教室后打开看了一半的《浮士德》,他右耳单戴着蓝牙耳机读得很慢,看得忘我。

教室门口与黎沫同班的一位女生踌躇不前像是要干坏事的孩子,她手指掐着衣角,深吸口气,装作和平时一样,迈着轻盈的步伐走向黎沫,自然而然的坐在他同桌陆子轩的木凳上,低声喊了一声名字,见他没反应不由心虚。

她重复喊了几道,黎沫才注意到一旁多了个人,他双眼皮下睁着娇媚的丹凤眼,那不知真假的长睫上翘,刘海飘在额前,头后束着高马尾,身上散发着独有的兰花香,穿着清凉的白色连衣裙,这人主动交谈倒让他意外。

“抱歉,没瞅见你,找我有事?”黎沫看着她带有磁性的嗓音礼貌性的问道。

“你在看什么这么起劲?都来半天了都没发现我。”女生斜着头,好奇的看着他摊开摆在桌上的长诗。

“我看书都这样。”黎沫回过头说道,他揣测白文婷有何目的,他可不信有人会莫名其妙的找他搭话。

“那可不好意思,打扰你的悠闲时光。”她歉意的笑,玉手摆在课桌上,像小猫一样伸个懒腰,“你这周心理手册写没有?”

“白文婷,你问这做什么?”黎沫想到平时有不少男生巴结她,暗恋她,任性惯了,莫不是打起心理手册的主意?他反问:“副班长,但好像也不管这个吧?”

“随口问问而已,”她不解,为什么这么提防我?有些不满的说道:“还藏着掖着,不是我吹,你交到教务处的我随时都可以翻看,那里的老师我都熟,心理社团那我也有熟人。”

黎沫蹙眉,瞥了一眼她,那目光带着不解,又马上舒展面容好似懂了,他又回过头不看她——她的脸看久了,会把持不住情绪而顺从她,讨好她。他装作欢愉,笑着问道:“你就是来向我炫耀你人缘很好吗?”

“哎呀!瞧我这脑子,偏题了,偏题了!不是这意思,”白文婷说道:“那个……那个,对了,你不是心理委员嘛,有件事需要你帮忙。”

白文婷内心埋怨,原本她打算以他的心理手册引入,然后再以他是心理委员求他办件事——一点也不上道,现在整得她自乱阵脚,有些囧迫,只好唐突的提出请求。

心理委员的职责就是编写心理手册,上交教务处。要求的心理服务,对于心理委员而言,不会做,也做不到,他班不知,本班没成风气,必然失败。手册上索性写自己对社会、对人含批判性的哲学观念,两年如此,未来亦然。没想到她以这点让身为心理委员的黎沫办事,想想也是可笑。

“你倒是说说什么事。”黎沫说道:“还牵扯心理委员。”

“都知道我网上账号,大概60多万粉丝,舞蹈教学、日常生活为主的小阿婆主。”她得意的说道,“最近网上有人抹黑,造谣我生活不检点,因此有人爆出我行踪,这些还是次要,关键是那行踪,甚至是学校我早上和谁说过话,都有人爆料,总的说真假参半。”

“其中有个网民叫‘正义使者老烟鬼’的账号,发帖基本温和我的行程。”她自顾自回忆道:“他必定是我认识熟悉的人,他到底是谁就是我来找你的目地。”

黎沫心想找那群暗恋你的男生不更好吗?他们肯定拚命帮你,博你一笑,难道就是因为心理委员?这两者如何扯到一起,黎沫照心中所想委婉的表达出来。

“心理委员,脑子好使,眼睛还尖,”白文婷如实说道,显得呆傻,倒和她那开朗无畏的性格相像,“就这两点我就找到你,直说吧,你帮不帮?”

黎沫姑妄听之,合上书,搁在书山顶,瞥向窗外,犹豫片刻说道:“行吧。”

她像只欢乐的夜莺不停在黎沫耳边鸣叫,让他厌烦,最后去了电商部实训室那边的舞蹈室,才让黎沫休息一会。

告别时黎沫只是轻轻点头,没显现出烦躁,窗外院坝铺着满蓝白两色的方瓷砖,中央垒起方形树坛有颗枯叶半凋的老树,老树根旁有一簇凋谢的蔷薇,亲眼见证了祂两个春秋,不免怅然,他回想起刚来时这树正在长嫩芽。

刚入职高,他对人生迷惘,他发现学生言行不像是书本上学来,老师变了,随之一切都简单粗暴起来,考试的题倒退会幼儿园的难度,人也是完全被情绪控制奴隶,他猜测多半跟家庭环境和坏老师有关——班上同学大多父母离异,初中老师成绩至上主义。因此早熟,懂了许多在初中看不出来——那只是被成绩独裁的天下。高中各种活动来提供舞台,成绩也成了衡量人的一小部分——黎沫那时不知,只对这群人有着强烈的厌恶感。

某一天他在宿舍见几个陌生人和一个同宿舍的学生叫另一位学生来到身前。

其中一人说:“道歉……不行,得九十度鞠躬道歉,对——就是这样。”

受辱的人,头低的特别低,他仿佛吧低头当做艺术、职责,忒认真随后还含垢忍耻的交谈,一起离开寝室。

他不知事情本末,这样受辱还能不撕破脸皮,倒听像老舍书中爱好和平的北平人。

何为正,何为邪?

终究是学校将我保护的太好,这保护究竟是对是错,课本上的童话,也只适合孩子与理想主义。

处处维持公平直到如今没有绝对的公平,吃亏是福,这世界一变再变,对对错错,太易碎,太虚假。

黎沫蹙眉,手指合十,拇指有节奏拍打着,目光跨过破旧的石灰墙,仰望远山。

西南方蜿蜒不绝的山峦朝天洒满玫瑰红的夕阳,山麓被阴影覆盖,雀鸟低鸣,山脊两侧布满参差的乌木,而中心处却只有棵独木。隔的极远,黎沫借着天光透过山脊顶的孤树,能看清向外延伸的粗支,成了山的轮廓,那树孤立寂寥,也不知是死是活。

陆陆续续的冷清的教室渐渐的热闹,虽说与黎沫无关,天黑的也比夏日早了半刻钟,流逝的光阴长河湍急不少,暗生忧愁在配上秋日万物枯寂的悲凉,让他苍老不少。

陆子轩打球回来,坐在下午白文婷坐过的位子,大汗淋漓,散着汗臭,喘着粗气,他“咕噜咕噜”的喝着农夫山泉,借黎沫的餐巾纸揩去脸上的臭汗,颔首忍着脖颈的酸痛,也是累了,很快睡去。

铜绿的铁门下的门槛在暑假期间被人拆去,提着檀色皮革手提包,看着年轻的班主任下意识跨过门槛,她略微踉跄,脸上带着一成不变的微笑,那门槛打趣来掩饰尴尬,学生也不吝啬,笑出声,她把手提包放在讲台,翻找出周工作单,抓起讲台旮旯的塑料凳,放在讲台的坎子上,坐着轻笑。

她边闲扯边说这周工作安排,在这群妙龄少女面前外貌不免黯淡,刘雪戴着银白边框的眼镜,垂着自然卷的长发,眼角有颗美人痣,流露出与她们不同的韵味。

在她谈话其间黎沫写好心理手册,抓住她歇息时上讲台签字,她草草过目,随意夸奖几句,就签上字。

剩下时间黎沫继续看他的长诗,教室寂静,看书的看书,写作业的写作业,都安安静静。

晚自习后黎沫径直回寝,途中遇见白文婷,寒暄几句后,告知他明日下午放学后到湖边水榭集合。

黎沫静静地绕着田径场走,周围全是吵闹地情侣或闲聊散步的人群。明天,他不想去,放鸽子,怎么向她解释?

不知不觉黎沫回道寝室,陆子轩坏笑说他去和女生幽会,让他讲讲怎么个事,黎沫随口拒绝,陆子轩也不纠缠和宿舍其他人一起开黑,黎沫在手机上读者黑格尔的哲学著作。

晚上十点熄灯,黎沫随着灯一齐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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