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越江』(1 / 1)

我的家在杭州城西一个叫做越江的小镇里,我不知道这个名字跟那个著名的词牌名《越江吟》有没有关系。老人们老说大禹来这里治过水,禹高的禹也就是大禹的禹,一切简单而又合理。我没有亲眼见过大禹,但是确实亲眼见过越江公交车总站门口那个硕大的大禹雕像——黑漆漆的金属铸的,风吹日晒,早就变成了半锈不锈的颜色。很久以后,市区通地铁,经过了越江的地铁线路霸道地把大禹雕像给挪到了别的不知道什么地方,我再也没有见过。没了治水的人,第二年开春便来了连绵不绝的雨,整个镇子淹水淹得一塌糊涂。

越江是一个矛盾的地方,在我还在禹高读书的那几年,这里的生活极度方便又极度不方便。方便体现在镇子里什么都有,我和我老妈住的回迁小区,被各色的店铺包围,从吃早餐的煎饺摊子到装饰的大金大紫的洗脚城,基本涵盖了一个正常人类生活所需要的全部东西,除了没有火葬场,基本是可以让一个人从出生待到死亡的;不方便体现在出门,越江是一个基本没有对外交通的地方,那个门口有个硕大的大禹雕像的汽车总站只有两路公交车是通向外面的,一路通往隔壁的小镇,大概要坐四十分钟,一路通向市区,大概要坐三个小时。越江没有地铁,没有长途车站,甚至没有公共单车,有一年传言说要在越江边上造一座飞机场,以解决杭州没有飞机场的问题。后来居民公投,以噪音太大的理由硬是把飞机场投出去了;再后来,在原来要造飞机场的那个地方,造了一座很大的垃圾处理厂,每天有几百吨垃圾被运到这里进行焚烧,变成青烟,变成电流,变成吃早餐的煎饺摊子里加热的滋滋冒油的电饼铛。

在我目前还远称不上漫长的生命里,有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时间是在这里度过的。越江是个很小的地方,镇子从最南边到最北边不过三千米,所以消息传得飞快,我从我所在的那所坏初中考上了整个区最好的高中禹高,也就顺理成章的成为了那一年的爆炸性新闻。

我所在的初中是镇上有名的坏学校,我和我的初中同学们也几乎可以用无恶不作这个词来形容。我们迟到、早退、翘课、打架、混迹游戏厅和劣质网吧、用最恶毒的语言给班上那几个容貌丑陋的女孩子取外号;女孩子们霸凌、早恋、在教室里和男朋友接吻、和附近横行乡里的小流氓们约会。我们那个初中的老师们也都不是什么好鸟,他们会给每个同学都编一个丑恶的绰号,名字里带“龙”的,就管他叫虫,名字里带“啸天”的,就管他叫狗。有一次,那个“啸天”实在无法再忍受老师的欺辱,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把自己反锁到了教学楼楼下的厕所里,用把茅坑里没冲干净的大便抹到四周的墙上来报复老师和学校,这就是当时轰动全镇的“镇中厕所发粪涂墙案”。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去上厕所时,都可以看到“啸天”留在厕所白墙上棕色的手印,他也在我们心中的牛逼排行榜上上升了一大截。在镇上的人看来,我们那个著名的坏初中就是一个著名的垃圾桶,他们把垃圾扔进了垃圾桶里,然后把我们扔进学校。我一样完成了我小学时候写在那篇著名的《我是坏孩子》里的梦想,在初中的那几年,顺利的成长为了一个完整的小混蛋。

在我上初中的第一天,我爹就跑了,直到在禹高读书的时候,我都再没怎么见过他。我不得不承认,我变成了一个小混蛋小流氓,除了归功于我读的那所著名的坏初中外,还得归功于我爹这个大混蛋大流氓的言传身教。我爹是我见过的最混蛋的人,他的经典事迹包括但不限于动用家里的存款去做根本不可能赚钱的生意,为了某个不是我老妈的女人和别人打架然后被抓进牢里,以及揍我的时候一巴掌扇出鼻血等等;我爹做的混蛋事情仿佛沙漠里的沙子一样多,让我相形见绌感到惭愧。我总会想,如果我爹没跑,那我到底是会变成一个好人还是出落成一个更像我爹的混蛋,我不好说。

在我爹跑了之后,我的老妈也就顺势拿到了我们梦寐已久的绿色离婚证明,直到现在,那本证书在我的眼里,都比我从坏初中毕业考上禹高后拿到的大红色录取通知书更为美丽。在我读初中的那几年,老妈也从一个普通的电信局职员成长为了越江镇地头蛇一般的人物,老妈姓方,越江街面上所有的人,所有的混蛋和所有的流氓,看到我老妈,没有不叫“方姐”的。老妈曾经认真的考虑过让我改名随她姓,我说算了,方翎这个名字听上去就是个好好读书的料子,跟我不太搭。

那个时候人们对事物的认知比现在更为简单,可以很容易的把人分成好人和坏人,分成混蛋和流氓;那个时候对学生的评价是,只要考上了禹高,那就是好孩子,考不上禹高,那就是坏孩子,至少是不那么好的好孩子。我确实是坏孩子,但我确实过线三分考上了禹高,所以我又变成了好孩子,又开始会在老妈和别人聊天的对话中时不时的被表扬,仿佛我迟到、早退、翘课、打架、混游戏厅和劣质网吧、用最恶毒的语言给班上那几个容貌丑陋的女孩子取外号的事情全都不存在了一样。

在我爹刚从牢里放出来但还没跑的那几年,他开出租车,虽然确实没有往家里拿回来过一分钱,但总归是有个活计。他开夜班,不知道是为了挣那几个夜班补贴还是为了更好的和不是我老妈的女人们约会,但和我见面却确实不多了。早上我出门上学或翘课时他还没回来,下午我到家时他又出车了。很偶然的一次,我爹破天荒地开着他的出租车送我去学校,半路顺便拉个客人。我爹在车上和我说,坐他车的人,大多都是去外地打工的,我问他什么是打工,他告诉我打工就是去做苦力活;我问他为什么要去做苦力活,他告诉我因为生活所迫。我问他生活为什么会所迫,他没有回答我。

后来我爹跑了,不开出租了,去和他不知道从哪认识的生意伙伴投资矿山,赔本以后变得身无分文,这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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