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里的一粒沙(第十一章)11(1 / 2)

半月后,曹东山从获鹿返回了建宁,除了一个留守看货栈的,其他义盛昌的伙计也都一同回来了。曹东山又把凤莲两口子从高平城接到了建宁的家里,大家伙坐在一起,商量着义盛昌以后的出路。曹东山先让帐房把帐本念了一下,抛去存货、车马这些实物,再把伙计们的工钱饷银结算了,现银就只剩四十多两了,凤莲两口子惊诧不已,表面上红红火火的义盛昌竟然就剩这点家底了。

伙计们都默不作声,老王“吧哒吧哒”地抽着旱烟,眯着眼在那享受着烟瘾。曹东山面无表情的看着大家,捂着嘴干咳了两声,说道:“大家也都知道了,咱义盛昌的掌柜张广进,也就是我大舅哥一个多月前不幸病故了。他呢就一个闺女,也就是我的内侄女凤莲,今儿也把她接了过来,如今咱义盛昌的产业理所应当由凤莲继承,按说我这个当姑父的应该继续帮着张罗起来,把咱义盛昌的生意做下去,可我真的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毕竟年纪也四十多了,天天在外奔波,没有那个精力了,这一阵子也老是心悸,睡不着觉,不管以后义盛昌如何经营,我是真干不了了,明天,我打算就回西火,回去养老,种我那一亩三分地。最后呢,我想说的是,感谢伙计们这几年的辛苦和支持,让我把咱义盛昌支撑到现在,只是怪我没有本事,没能让大家发了财,啥也不说了,伙计一场,临了了,我给大家鞠个躬吧!谢谢各位了!”

曹东山说完站起来给大家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坐回椅子,接着说道:“从今往后,凤莲就是咱义盛昌的掌柜,希望伙计们一如继往的好好干,凤莲,还有姑爷都是年轻有为,比我有本事,一定能让咱义盛昌的生意红红火火,财源广进!

“行,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了,凤莲你看有什么要跟伙计们说的吗?”

凤莲低头跟姑爷悄声商量了几句,站起身说道:“我是个妇道人家,也不会做生意,你们就把那些车马、存货也都卖掉,大家就此散伙吧,如果你们不愿散伙,你们就自己干,总之,你们把银子还给我,别的我也不管了。”

凤莲说完,这些伙计们并没有感到意外,都把目光投向了老王。

老王熄了旱烟,将烟袋锅磕了磕,别在腰上,说道:“老曹、凤莲姑娘,我们这些伙计过去都曾跟着老掌柜干过,在这义盛昌年头长的有三十多年了,最少的也有十几年,从没想过会散伙,如今到了这个地步,可惜啊!我们这些人不会打铁,也不会种地,除了跑这铁货买卖,干不了别的,这样吧,帐房你把那些车马、存货折个价,我老王买了,实在不行咱伙计们一块凑凑银子,这义盛昌不能倒,这生意还得做下去。”

众伙计听了,都点点头。

帐房核算了一下,那些车马、存货等实物折银一百三十两,加上帐面余银四十三两,老王倒也客气,说总共就按一百八十两了,答应三日内给付凤莲白银一百八十两,往后这义盛昌就算是转到老王名下了。

伙计们走后,凤莲对曹东山说,有人相中了这套宅子,这两天想来看看,曹东山告诉凤莲,不会耽误事的,明天他们一家子就回西火。

晚上,曹东山把老王接手义盛昌的事和明天就要搬回西火的事跟全家人说了。

喜妮娘听后说道:“东西都收拾好了,得有三四车吧。”

“哦,我跟老王说了,明天他和伙计们赶车给送一下。”曹东山说道。

“还有一件事,我可不敢做主,这就要走了,我还得跟你说一声,这大主意还得你拿。”

“啥事?”

“前些日子,有个十来天了,司婆子来家,说是秀才娘看中咱喜妮了,托她来给说个媒,我没说行,也没说不行,说等你回来商量了再回信,要说那个秀才吧……”

“不行,”没等喜妮娘说完,曹东山便打断了她,“不用说了,这事没得商量,我不同意。”

喜妮娘看了眼喜妮,叹了口气,不再言语了。

“我有了。”喜妮扬起头,平静地说道:“爹,我怀上秀才的孩子了,我生是秀才的人,死是秀才的鬼,你要是不答应,我也没脸再活着了,爹,闺女不孝,只有来生再报答你了!”

喜妮说完,扑嗵跪在地上,把喜妮娘吓了一跳,“闺女,你!……你咋这么傻啊!”说完也跪在地上抱着喜妮哭了起来。

“孽种!孽种!”曹东山暴跳如雷,指着喜妮骂道:“你去死吧!就当我曹东山没你这个闺女。”说完甩门而去。

夜至三更,曹东山才回来,看到娘俩通红着双眼还在那里哭诉,曹东山幽幽地说道:“随她去吧!喜妮啊,爹永远也不答应这门亲事,但爹也不能往死里逼你!要嫁你就嫁吧,爹不要聘礼,也不出嫁妆,让秀才用轿子把你抬走,往后你也不要再回来了。”

说罢,曹东山到儿子的屋里睡去了。

三天后,见训借了头毛驴,从西火村把喜妮接回了建宁,摆了几桌宴席,简简单单地办了场婚礼。

喜妮嫁过来后,又去找了义盛昌的伙计,还帮他们收货发货。后来喜妮生了娃,出不了门,就只能靠见训教书维持生计,日子虽然过得很穷困,但一家人其乐融融,院子里常常传出爽朗的笑声,见训娘也越来越待见这个儿媳妇,说见训能娶到喜妮是他们辛家的福气。

儿子周岁后,见训总劝喜妮带着孩子回娘家看看,或许看到外孙,曹东山也就能接纳他们一家了。喜妮也想爹娘,便带着孩子回了趟西火,回来后告诉见训没见到爹娘,爹娘早不在西火了,听邻居说是在长治城买了处宅子,一家人都搬到县城,还买了三百亩地,靠收租子当起了地主。

老四虽然一直傻乎乎地瘫在炕上,见训娘的身体却壮实了很多,孙子会走后,见训娘便帮着照看孩子,让喜妮能有功夫去给义盛昌收铁货,挣点工钱补贴家用。老百姓的日子就是这样,在平平淡淡中细水长流着。

又一个春天到来了,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农家小院里,槐香四溢,一棵粗壮的槐树挂满雪白的槐花,树下见训一家子正在忙着准备今年的应季美食——槐花“苦累”。这还是曹东山从获鹿带回来的当地小吃的做法,那儿的穷人常常吃不饱饭,就用槐花、榆钱、扫帚苗等时令的花叶或野菜,拌上玉蜀黍面或白面蒸熟,再浇上蒜泥便做成了一道可口的美食,或许是因为这只是穷苦人家糊弄肚子的食物,所以当地人称之为“苦累”。

见训用一个长竿绑上钩子,站在树下张望着去勾那一串串的槐花,喜妮一边在地上捡拾,一边逗儿子玩,喜妮用针线把花骨朵穿成花环,戴在自己和儿子的脖子上,然后教儿子用稚嫩的小手将花骨朵从梗上揪下来,放进盆里,渐渐地盆里的小花就堆满了。见训娘则在厨房燃起灶火烧上水,为蒸“苦累”做准备。

“娘,你看!”

喜妮听到儿子喊,赶忙抬头,只见儿子站在那里,用小手指着院门的方向,喜妮顺着儿子手指的方向看去,不由愣在了那里。

“见训、见训!”喜妮轻声地喊道。

见训听见喜妮喊自己,便回过头来看喜妮,只见娘俩都望着院门的方向,自己也扭头向门口望去,三个人都像木头一样愣在那里。

院门下站着一个端庄的妇人,丰姿绰约,绮罗珠履,手上拉着一个幼童,那幼童仰头看看妇人,又转头盯着喜妮的儿子,轻轻地向前拉了拉妇人的手。

“凤仪?!是凤仪!快进来啊!”见训迟疑了一下招呼道。

凤仪这才拉着孩子款款走到近前,“见训!喜妮姐!”凤仪一边打招呼,一边冲着他们两人点了点头。

“哦,你应该喊她嫂子了。”见训看着喜妮说道。

“别听他的,就喊姐,咱们也算是姑舅姊妹呢,比他亲近。”喜妮笑着对凤仪说,凤仪也笑了起来。

“这是你家小子吧?属什么的?看着比我们这个小点。”喜妮问道。

凤仪回道:“我儿属猪,七月的。”

“哟,那比我们这个还大两月,我小子也属猪,九月的,尚文,叫哥哥。”喜妮指着凤仪的孩子跟尚文说道,小尚文害羞地抱着喜妮的腿,偷偷看着对面凤仪的孩子。

“尚文,这名字好听,我家这个叫化鹏。”

“我起的,也不会起,就想让他像他爹一样,也多读书。尚文,来,跟哥哥玩!”喜妮摘下自己的槐花项圈,戴在凤仪儿子的脖子上,然后把两个孩子的手牵到一起,“化鹏,跟弟弟去摘槐花吧!”

“别站着了,都坐下吧,我给你们倒水。”见训指了指地桌,自己走进了厨房。

转眼,见训娘从厨房缓缓地走了出来,“凤仪,你回来啦!”

凤仪赶忙迎过去,三年没见,见训娘苍老了许多,凤仪感伤地说道:“嗯,大娘,这两年我可想你了,你和我四伯可都好?”

“我还好,你四伯三年前得了中风,后来就一直瘫在床上,脑子也不太清楚,说不清个话……”

“娘,说那些干啥!”见训一手端着四个茶碗,一手拎着个铁壶走了出来,打断了娘的话。

“我想看看四伯。”凤仪说道。

“去吧,在里屋。”见训娘扬手指了指屋子。

见训带着凤仪来到老四的炕前,老四正闭着眼打盹。凤仪看到炕上干净整齐,老四虽然躺了三年,身上既没有褥疮,也没有难闻的气味。

“四伯,四伯!”凤仪轻轻地呼唤道。

老四睁开眼,面无表情地看着凤仪,凤仪微笑着对老四说道:“是我,凤仪,我来看你来了。”

忽然,老四的眼睛闪亮起来,叽哩咕噜地说着什么,凤仪虽然听不懂老四在说什么,还是微笑着冲老四点了点头。老四也不再言语了,盯着凤仪傻傻地笑着,眼里淌出了一滴泪水,凤仪上前轻柔地将那泪水拭去,又对着老四点了点头,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平日里也不喝茶,家里也没备着,凑和着就喝点白水吧。”见训倒上开水将茶碗递到凤仪跟前。凤仪还沉浸在刚才的伤感中,好像没有听到见训说话。

“凤仪啊,晌午不走了,就在大娘这儿吃饭,我给你们蒸槐花苦累,这还是喜妮教我的。”见训娘说着就要回厨房忙活。

“大娘,你等会儿再忙,我有重要的事跟你们说。”凤仪说道。

见训一家子都疑惑地看着凤仪,不知道她要说什么事情。

“我碰到见诲了!”

“啊!?”见训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冲凤仪问道:“你刚才说什么?碰到见诲了?”

见训也跟着问道:“你真的碰到见诲了?他在哪儿?”

凤仪点了点头,说道:“嗯,我碰到见诲了,你们听我慢慢说。见诲走失的事我还是听我爹说的,我爹也说让我平日里留点心,如果在哪遇见了就劝他赶紧回家。本来我也不怎么听戏,但我知道见诲最爱唱戏,后来只要有戏班来陵川县城我都去听,连看戏顺带着跟他们打听人。前天咱泽州府的知府,名叫鹤昌,家里聘闺女,这泽州府的大小官员都去祝贺,我夫婿也非得让我陪着去,他们官场上的应酬我也没兴趣,晚上就在那府里看大戏,那天唱的是咱东府戏最出名的《闯幽州》,里面那个杨七郎虽然戏份不多,但他的身形、架式我总觉得在哪见过,那唱腔的声音更是熟悉。我也是好奇,那个七郎下场后,我便到后台去窥探,结果还碰了个正着,那个扮七郎的就是见诲。见诲也一眼认出了我,当时戏班还有戏,我们也没有过多的说什么,我只告诉他一定赶紧回家,他答应我唱完这三天的戏就回来。昨天一早,我夫婿赶着要回陵川,我也没有再见到见诲,到高平后夫婿回了陵川,我绕道回到了咱建宁,回来后天已经晚了,我就没来打扰你们。”

“娘,你听到了吗?见诲找到了!”喜妮高兴地说。

“好,好!见诲找到了!见诲找到了!我这就去告诉你爹,见诲找到了!”见训娘边哭边念叨着,转身向屋里走去。

见训也感慨万千,说道:“四年了,四年杳无音讯,有时我们都不报什么希望了,谁知道他就在咱泽州,他就是不回来,唉!也不怪他,找到就好,找到就好。”

凤仪又看了看喜妮,说道:“喜妮姐,还有一件事,不知你听说了没?”

“啥事?”

“凤莲在泽州府那个鹤知府家里做下人,做些洗涮缝补的杂活。”

“什么?她不是在高平城吗?怎么跑到泽州府去了?”喜妮惊诧地问道。

凤仪叹了口气说道:“看来你也不知道。他男人是个赌徒,输光了所有的家产,房子也卖了,地也卖了,要不是因为有了孩子,差点把凤莲都卖了。就这也还不清赌债,他男人撂下一家人自己跑了,凤莲只好跟着公婆寄居到凤台县的亲戚家,寄人篱下的日子哪能舒心,时间不长她公公连气带病的就死了,凤莲年轻,不能总白吃人家的,就托那家人给找了个佣人的差使,在知府家里做些杂活,多多少少挣个零用钱。”

喜妮这才明白,怪不得凤莲急着把舅舅的房子卖了,喜妮心里对凤莲由埋怨变成了可怜,当初凤莲出嫁的时候,喜妮就觉得这个男人靠不住,凤莲还嫌喜妮多管闲事,姊妹俩为此还好一阵子互不搭理,如今看来,她男人徒有一副俊俏的面皮,实则就是一只狠心的狼。

“凤莲的命好苦,怎么嫁给了这么个人面兽心的东西。”喜妮对凤仪说道。

“人的命,天注定。咱们连自己都管不了,又怎么顾得了别人呢。”凤仪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两锭银子,放在喜妮跟前,说道:“不说他们了,我回来的匆忙,也没给四伯还有你们的孩子买东西,这点银子略表心意,你就收下吧。”

“不行不行,这礼太重了,可不能收。”喜妮推辞道,拿起银子就要递还给凤仪。

“这只是我孝敬四伯的一点心意,你要不收,可就让我这心里难受了,说句不该说的话,我是见过那些官老爷的人情往来,动不动就是上百两银子,这点银子我都觉得有点拿不出手,其实,有啥多多少少的,那都是虚的,只有我这份心意是真的。”

见训知道凤仪的一片诚心,也知道她不差钱,便对喜妮说道:“那你就收下吧,就当是替爹收的。”

“不行,不行!”喜妮仍固执地不肯收。

“本来我还想吃大娘的槐花苦累呢,你要不收,那我们就走了,以后也不敢再来了。”凤仪看着喜妮说道。

“唉!真是拿你没办法。”喜妮笑着说道:“那好,你们歇着,我去给你们蒸苦累,我的手艺可比娘好,让你们尝尝地地道道的获鹿味道。”

喜妮说完,收起银子,端着满满一盆的槐花进了厨房。

见训一家人在欣喜和焦急中又等了一天,喜妮到街上买了肉和菜,还沽了一小坛子好酒,见训把自己的屋子收拾的干干净净,腾出来准备让见诲住,自己和喜妮、儿子到厢房住。傍晚掌灯时分,一家人坐在桌前,静静地等待着。

“爹!娘!”

随着一声响亮的呼唤,这几个的心砰然一动,就连油灯的火苗也随之跳跃起来,见训起身迅速向门外迎去。

“见诲!”见训看着站在院子里的弟弟,大声呼唤道。

“哥!”见诲喊着扑向见训,和哥哥紧紧拥抱在一起,弟弟的个头已经超过了哥哥,见训用拳头捶打着见诲的背,无言地发泄着这几年的思念之情。

喜妮牵着儿子站在门口看着抱在一起的兄弟俩,喜极而泣,儿子怯怯地看着这个陌生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喜妮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道:“见诲回来啦!你哥俩别在院里站着啦,赶紧进屋,娘等着你们呢。”

哥俩这才走进屋里,见训娘已经哭成了泪人,见诲一进屋便跪在地上,哽咽着说道:“娘,儿子不孝,让你担心了。”见训娘端着油灯颤颤微微走上前去,喜妮赶忙接过油灯,站立在一旁举着,见训娘扶起见诲,仔细端详着,四年不见,儿子长高了,壮实了,留在记忆中的那张稚气未脱的孩子脸已变得成熟稳重,见训娘看着看着,忽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喜妮见状立刻把油灯递给见训,扶住娘说道:“娘,不哭,咱一家人团圆是高兴事,不能哭。娘你坐下,咱们都坐下,慢慢跟见诲聊。”见训娘这才止住不哭,坐回椅子。

“哥,咱爹呢?”见诲发现爹不在屋里,纳闷地问道。

见训指了指里屋,说道:“你走后不久,爹得了中风,后来就一直瘫痪在炕上,脑子也变痴傻,话也说不清了……”

未等见训说完,见诲快步走向里屋,见训急忙端着油灯跟着进来,暗淡的灯光里,老四轻轻地打着呼噜,安详的睡着,在见诲的印像里,从小到大都没有见过爹如此的恬静,那舒展的慈眉善目像个与世无争的道翁。

“爹!爹!”见诲轻声唤道。

老四慢慢地睁开眼,眼神却看着见训,见诲凑到老四跟前,拍了拍老四的肩头,接着呼唤道:“爹!爹!我是见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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