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里的一粒沙(第十章)10(1 / 2)

晚上,老四两口子从城里回来了,见训知道他老子最近情绪很不好,说话时总是提心吊胆,生怕哪句话说错了惹爹不高兴。见训娘刚把饭菜端上桌,见训就赶紧打了一碗酒放在爹跟前,借着灯火,见训看到爹的脸色更加的难看。

“唉,这生意没法做了,铁货铺越开越多,买铁货的越来越少,价钱压得没法干,房东还要涨房租,王八羔子,这世道咋变得越来越难了,都说乾隆那会儿腐败,可那时老百姓还能填饱肚子,如今的皇上倒是勤勉,可听说四川、陕西那边有的老百姓都过不下去,开始造反了。要说还是吃皇粮好啊,世道再怎么变,旱涝保收。”老四啜了一口酒,接着说道:“见训啊,你得加把劲啊,爹年纪大了,谁知道还能干几年,啥时候你吃上皇粮了,爹就能安安稳稳地享福了。”

见训心里一阵酸楚,最近爹常常地酗酒,酒后不是莫名地发火就是怨天尤人地哀叹,人也憔悴了许多,见训好多话憋在心里,却也不敢跟爹说。前些年不管院试还是乡试,见训总是意气风发、胸有成竹,根本不觉得那是什么难事,如今却感到恐慌,离科举考试的日子越近越害怕,就像不断在鸡蛋上垒瓦片,虽然自己小心翼翼,但总有一块瓦片放上去时鸡蛋会承受不住压力而破碎,瓦片垒的越多,那个结局就越快到来了。

“爹,离乡试还有一年多呢,我好好读,把所有的劲都使出来,这回一定要榜上有名。”见训嘴上安慰着爹,心里却虚的没底。

“嗯,爹相信你能做到。”老四又喝了一大口,说道:“今天你娘还跟我说,司婆子想给你说个媒,我没答应,你现在就是专心致志的读书,其他的事乡试以后再说。”

“就是不为科举考试,我觉得司婆子说的这个媒也不行。”见训娘接过话来:“你知道他要提谁吗?张广进的那个外甥女,比见训还大一岁,打小也不缠足,那脚大的像个船,难看死了。一个未嫁的黄花闺女,天天混在男人堆里,跟那些光着膀子的铁匠来来往往,也不觉得羞臊,没个妇道人家的矜持,这样的儿媳妇我可不答应。”

见训听了不以为然,也不想评论什么,就对着娘说道:“爹说的对,管他是谁呢,我也没心思去考虑婚姻之事,先过了来年的乡试再说吧。”

不一会儿,老四的醉意就上来了,开始啰哩啰嗦地说教起来,又抱怨别人以次充好,砸了建宁铁货的招牌,又说张广盛心眼小,凤仪出嫁都没告诉他,见训听也不是,走也不是,心想以后吃饭可得快些,吃完了就找借口出去躲躲。

很快又半个月过去了,建宁也热得该穿汗衫了。见训正闷在屋里看书,忽然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便急忙走出屋子,只见喜妮站在院子里,手里拎着一个包袱,见训认出那是半月前自己亲手交给喜妮的那个包袱,里面是见诲的衣裳。

“见训,见诲回来了吗?”喜妮焦急地问道。

“没有啊,他不是在正定府吗?”见训一脸的茫然。

“坏了坏了,见诲不见了!我爹赶着马车在外面等着呢,你赶紧带着我们去县城找四舅。”喜妮把包袱扔到一边,拉着见训就往外走。

两人上了马车,曹东山一边驾着车,一边说着事情的经过。

半月前,曹东山怕海子沟的李家赖帐,就答应了李家提出的用铺子和存货抵顶欠款的方案,曹东山过目了一下帐本,帐面上剩着不到四十两银子的存货,因为李家忙着办理丧事,一时也顾不上找人立手续,曹东山怕李家反悔,就先接过钥匙,让见诲先看着铺子,把存货卖一卖。

三天后,是铁行会馆建成的纪念日,梁会长提议邀请那些老客户和县衙的官吏们在会馆聚一聚,感谢他们在生意上的支持,联络一下感情,那天除摆了十几桌的宴席,还请了获鹿的丝弦戏班来助兴,前、后晌和晚上各唱一台戏。

见诲一听请戏班来助兴,心早痒的受不了了,一白天在铺子里心神不宁的。夜色降临,眼看着最后一台戏就要开唱了,见诲慌里慌张地正准备关门回去,忽然想起早上老王交待的,回货栈时要带回五张铁锨,再捎回些烧饼和肉食,见诲想先买了熟肉再拿铁锨,就赶紧到对面的铺子买了些熟肉,又急匆匆赶到街角买了些烧饼,买完东西就把捎铁锨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他把这些吃的送到大川店的货栈,抓起两个烧饼一溜小跑来到铁行会馆,还好正赶上开戏,见诲从头到尾听的津津有味,如痴如醉,总算过了把戏瘾。

第二天,当见诲来到李记铁铺时,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门敞开着,铺子里空空如也,里面的东西被搬了个干净,见诲忽然想起昨天晚上好像忘了关门闭锁。曹东山闻讯赶来后,气得直跳脚,见诲只说被盗了,不敢说实话。衙门的捕头来查看了现场,发现锁子完好无损,捕头又走访了周边的商户,大家都说直到自己打烊,这个铺子一直开着门。见诲这才确定,昨天光着急看戏了,确实忘记了锁门。捕头说这获鹿城卖铁货贩铁货的有几十家,铁货混在一起也分不清谁是谁的,这案子破不了。

李家的人知道消息后也来到铺子,看到这个情况,便对曹东山说他家不抵铺子了,一码事说一码事,说李家欠曹东山的货款该还的还,曹东山对被盗的李家铺子的存货该赔的赔,并声称自己的存货价值三百两银子。曹东山明知李家人在耍无赖,可现在帐本也不见了,有口难辩,最后只好认倒霉,用欠款抵了被盗的存货,吃了哑巴亏。

回到会馆,憋了一肚子火的曹东山勃然大怒,扬手给了见诲一个耳光子,又对见诲破口大骂了一顿,问这损失咋办,见诲又懊恼又害怕,怯生生地说自己赔,曹东山照着见诲的脸啐了一口,气狠狠地问见诲拿什么赔。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老王这才在一边劝了劝曹东山,找了个台阶让见诲先回货栈。

老王回川店吃晌午饭的时候,才发现见诲不见了,伙计们都说一前晌也没见他,老王以为见诲挨了骂心里憋屈,出去散散心就会回来,可直到晚饭见诲仍没回来,老王这才着了急,赶忙找曹东山告诉他见诲一天了没见人影,曹东山也后悔自己火发得大了,两人一合计,觉得见诲肯定是跑回建宁了,不免担心起来,虽然见诲也是个十七岁的小伙子了,可毕竟没出过家门,路也不熟,身上又没钱,这几百里地如何走的回去?

直到今天曹东山跟着运货的马队回到建宁村,得知见诲还没回来,这才确信见诲肯定走丢了,就算走得再慢,半个月也该回来了。

听曹东山说完,见训也着急了,又不好对曹东山说什么,只得沉着脸默不作声。

三人来到高平城老四的铁货铺,在门外就听到老四骂骂咧咧地嘟囔着什么。

“四哥,这是跟谁生气呢?”曹东山进屋说道。

老四回头一看是曹东山,有些诧异,“妈的,昨天说好了一次交半年的房租,今天就变卦了,要交一年的,还要三天内交齐。”老四正说着看到见训和喜妮也进来了,更加的纳闷。

“咦?东山,你不是在获鹿吗?咋跑到我这儿了?这俩孩子咋了?”老四指着见训和喜妮。

“不,不,不是他俩的事,是见诲。”

“见诲?他不是跟着你在获鹿吗?出啥事了?”

曹东山没有回答,向铺子里环视了一圈,问道:“四嫂不在?”

“哦,她出去买米去了。”

“四哥,你不要着急,听我慢慢说。”曹东山这才将见诲出走至今下落不明的事跟老四讲了一遍。

老四听完,脸色煞白,嘴唇发干,用手指着曹东山,“唉!东山啊,你……”急得老四不知该说些什么,一屁股坐在地上,“是,见诲没看好铺子,是错了,大不了我这当老子的替他赔,你现在闹得这活不见人,死……唉!”老四又急又气,坐在那里连连叹气。

曹东山也蹲在老四跟前,说道:“四哥,实在对不住啊,我要知道这孩子气性这么大,也不会那么训斥他,这损失了二百多两银子,我也是一时着急……这次回来的路上,我沿途一路打听,还真没有一点消息,也没准见诲还在获鹿,只是怕挨骂躲着我们,我都安排伙计们四下寻找了,四哥,你看别的还需要我做些什么?”

“唉,找啥啊找,从获鹿到建宁八百里地,这么大的地儿去哪找?这孩子就是唱戏的命,是我,非逼着他学做生意,怨我!都怨我!见诲啊,爹对不起你!”

老四呆滞地看着前方,喃喃地说道:“东山啊,你那二百两银子重要,还是我儿子的命重要啊?唉,你走吧,事已至此,还能怎样?”

曹东山还想说些什么,被站在身后的喜妮拉了拉衣角,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站起身走到见训身边,轻声的说道:“你安慰一下你爹,让他别着急,见诲那么大人了不会有事的,一有消息我会马上告诉你。”

见训点了点头,曹东山和喜妮先赶着马车回建宁了。

老四一家等着见诲的消息度日如年,又半个月过去了,一家子越等越焦虑,越等越失望,见训娘在终日的担忧中病倒了,老四的酒瘾越来越大,天天不醉不休,做买卖时也隔三差五的算错帐,只好暂时关了铺子回到了建宁。

没有了收入,老四一家的日子渐渐拮据起来,见训看在眼里,急在心上。这天前晌,趁着老四没有喝酒,见训对着爹说道:“爹,要不我去城里把铺子开起来,你在家照看娘,铺子关着,时间久了,那些老顾客也都转到别家了。”

“不行!你是秀才,是要考举人的!这一年的时间你什么也不要干,就专心读你的书!”老四虽然语气坚定,手却在不住的抖着。

“你娘的病已经好转,再过个十天半月就好了,只要我们老两口还干得动,家里的事你就不要操心……”

老四说着说着,口齿却渐渐变得不利索,到后来见训都听不出爹在说什么了,见训正在惊诧,就看到老四一头栽在地上,口眼歪斜,神智不清,半拉身子不停地抽动着。吓得见训赶忙喊来邻居,自己又跑去医馆找来郎中,经过一番折腾,老四总算平稳下来,郎中对见训说老四这是中风了,以后很可能半边身子就动弹不了了。

全家的担子一下都落在见训身上,也让见训陷入了两难之地,到县城经营生意便无法照顾爹娘,在家照顾爹娘就没法挣钱养家,一向不把功名利禄放在心上的见训也为柴米油盐发起愁来。眼看着就要坐吃山空,一愁莫展的见训只得先将县城的铁货铺子盘了出去。

不久,见训娘病愈了,但一连串的打击让她一下苍老了许多,身子骨也一直虚弱。见训书也读不下去了,便琢磨着找个挣钱的门路,得靠自己支撑起这个家。就在这时宣圣庙私塾的教书先生忽然来到见训家里,请见训接替自己去私塾里教书,说自己在高平县衙谋了个书吏的差,不想教书了,还说已经跟张广盛说了,张广盛不但同意让见训当教书先生,还要给私塾再多加一半的资助。

过去建宁村的私塾一直是郭氏家族出资捐助,后来郭家的后人渐渐没落,没有能力再将私塾办下去了。但建宁村商贾富豪捐资兴学的风气却一直传承了下来,如今做为建宁村第一大商号昌茂恒的掌柜,张广盛当仁不让地包揽了开办私塾的一切费用。

教书先生的差事不仅解了见训的燃眉之急,更让见训能边教书边照顾爹娘,让窘困的生活稳定了下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见诲一直杳无音信,老四一家也渐渐接受了现实。而曹东山并不觉得理亏,心想见诲毕竟做错了事,又不是小孩子了,教训一顿就赌气跑了,早知道这么小性儿,当初义盛昌就不该收你这学徒,义盛昌损失了二百多两银子还没处说理呢。倒是喜妮一直心里过意不去,也不敢去见训家,便常常以谢师的名义到私塾给见训送些东西,接济一下这个穷秀才。

老四瘫在了炕上,脑子也变得迟钝,说话含糊不清的,再也不发火了。凤仪也嫁走了,做了陵川县的知县夫人。见训比过去清静了许多,教书之余自己也专心的温习功课,认真地准备着来年的乡试。

尽管见训拼尽了全力,但魁星爷并没有垂青于他,第三次乡试见训又落榜了。

朔风渐起,落木萧萧,初冬的午后,见训独自站在翠屏山上,俯看着越来越陌生的建宁村,满腹的悲凉无人倾诉。三年来家里发生了太多的变故,爹瘫了,娘病了,弟弟失踪了,凤仪嫁走了,见训这个曾经众星捧月的神童也变成了如今穷困潦倒的教书先生,乡亲们的眼神也从过去的羡慕嫉妒变成了如今包藏着兴灾乐祸的虚情假意,这世态的炎凉让见训看清了人间的真相,也让他开始相信世事的无常,坦然地接受这生命的无奈。

已经有一年多没有去看望济渎庙的老道长了,见训推开庙门走了进去,只见院子里满地的落叶,两个中年道士正在树下的石桌旁惬意地喝茶聊天,见训有些纳闷,那个石桌平时只有老道长使用。

“见训,你怎么现在才来?真让我们好等。”其中一个道士看到见训来了,站起身问道。

“道兄,李道长不在?”见训没有回答那个道士,反问道。

“老道长三个月前羽化了,临终还跟我们提起你,让我们把那本他亲手所抄的《南华真经》赠送于你。”道士说着,用手示意另一个道士去取书。

见训闻讯吃了一惊,心里突然难过起来,就像失去了自己最好的朋友,从此这个世界再也没有知音。

“那,老道长还说什么没有?”见训问道。

“老道长临了说了一句‘这辈子没有中举做官也挺好’,这遗言应该是说给你的吧,毕竟村里就你一个应试科举的秀才。哦,这本《南华真经》你拿去吧。”道士指了指捧着书从屋里走出来的另一个道士。

见训接过书,刚要告辞,却见喜妮从大殿里走了出来,两人对视了一下,都有些意外,“你怎么在这里?”喜妮问道。

“哦,我取本经书。”见训没做过多的解释。

两人一同向道士告辞,走出了济渎庙。

“我舅舅身体不好,一直在这里许愿祈福,每个月我都来送些贡品。我以为只有我们这些俗人烧香拜神,没想到,你这个饱读诗书的大秀才也念经。”喜妮咯咯地笑着说。

见训知道跟喜妮讲不明白庄子和烧香拜神之间的关系,只得敷衍道:“瞎看,瞎看而已。”

喜妮回头看了看济渎庙,贴近见训小声说道:“现在我也不太信这个了,自打老道长死后,这几个道士为了争住持的位子,闹得不可开交,差点就打起来了,这些道士个个嘴上说看破红尘了,其实也都是利欲熏心的俗人,他们啊,还不如你心净呢。”

“你知道我心净啊?我这心里乱着呢,我不是心净,我是没办法,只能顺其自然而已。”

“你家这两年确实挺不顺的,也难为你了。听别人说这回你又落榜了?这也没啥大不了的嘛,其实当个教书先生就挺好,一辈子简简单单,安安静静的,自己乐在其中就好,管他别人怎么说呢,难道就非得当官老爷啊,就你这性格,受得了那乌烟瘴气?”

“你倒是挺想得开。”见训自嘲般地笑着说道。

“想得开,我才不管别人说什么呢。我知道村里人都说我一个大闺女家的,天天往男人堆里跑,那又怎样,嫁不出去就嫁不出去,就像你说的,顺其自然吧,我舅舅妗子身体不好,我娘性格柔弱,弟弟又小,我要也像个小姐一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那这日子该咋过。咱们呐,是同病相怜!”喜妮冲着见训笑道。

“你这么一说,再看这眼前让人无限惆怅的落日余晖,我倒真是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感慨。”

“哎,你还别说,虽然我是个女人,我还真幻想过像个男人那样沦落天涯,像风一样无拘无束,追随着自己的内心,哪怕粗茶淡饭破衣烂衫,哪怕形单影只孤身一人……”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没等喜妮说完,见训接道。

“对对,就是那个意境,还是你这秀才会说。可惜,我是个女人,只能做做梦罢了。”

“你啊,幸亏是个女人,你要是个男人,非得离家出走相忘江湖不可,能把你爹给气死!”

两人对视了一眼,哈哈笑了起来。

“对了,秀才,见诲走失的事,是我爹做得不对,我替他给你们一家赔不是了,往后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跟我说,如果我能尽一分力,也还能减轻点内心的愧疚。”喜妮望着见训说道。

见训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还是怪见诲光顾着看戏了,他啊,是个戏痴,学起戏来,什么都忘了。他那么大的小伙子了,不会有事的,也许哪一天他自己就回来了。你不必自责,你这隔三差五的给我送吃的送用的,反倒是我有些过意不去了,以后你可别再送了。”

“那这样吧,见诲的事呢我不放在心上了,我送你东西呢你也别放在心上了,咱们都心安理得一些。”

“嗯嗯,不过,你还是别再给我送东西了。”

“怎么,你还怕别人说闲话啊!我这黄花大闺女还不怕呢,你个大老爷们的怕啥?”

“不不,无功不受禄,我这总是白要你家的东西,算怎么回事。”

“没让你白要啊,你把我弟弟教好,你要把他也教成秀才,别说这些吃的用的了,我把我所有的东西都给你!”

……

济渎庙离村子不远,两人边走边聊,很快就看到了村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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