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里的一粒沙(第十章)10(2 / 2)

“哎,秀才,什么时候你要浪迹天涯了,记得带上我哦。”喜妮低着头说道,然后快步向前走去,把见训远远地落在了身后。

见训张嘴要说什么,瞥见喜妮绯红着脸,便没有再说。他停下脚步,看着喜妮远去的背影,觉得心里暖暖的。

渐渐的,见训家里随处都能看到喜妮送的东西,见训娘也不再问这些东西从哪儿来了,那些风言风语在乡亲们的口中也慢慢失去了新鲜感,人们都懒得再提了。再后来,喜妮的身影开始出现在见训家,这事竟然在村子里波澜不惊,就像春花秋实一样自然而然,有喜妮帮着照料爹娘,见训的生活又焕发了生机。

“不行就是不行,以后不许你再去找那个辛见训了。”

终于,曹东山也知道了喜妮和见训来往的事。

“为什么?我就是喜欢那个秀才,怎么不行了?”喜妮犟强地问她爹。

“他就是个穷酸的书生,能干什么?靠什么养活你?况且,他们一家因为见诲的事一直记恨我,我们两家怎么可能坐到一起。”

“谁说人家记恨你了,再说,见诲出走本来就是因你而起的。”

“放屁,老子骂过、打过的伙计多了,哪个像他那样,你舅舅当初就不该让他来咱义盛昌。喜妮啊,你看他家都过成啥样了,你要是嫁到他家,能不能吃饱饭都难说,那个秀才除了教书还能干啥?”

“他是除了教书什么也不会干,可他会的别人也不会,是,才华不能当饭吃,我也大字不识一个,可我偏偏就是喜欢有才华的人,为什么就要他养我,我可以去开铁货铺子,我去养活他啊,再苦再累,我愿意!反正,这辈子我就是他的人了!”

“混帐!越说越放肆!一个闺女家,还要不要脸!真是气死老子了。我告诉你,你就是说破天,老子也不答应!”曹东山气的浑身直哆嗦。

“从明天起,老子也不去获鹿了,就在家看着你,你要是能出了这个门,我算你有本事……”

曹东山正说着,忽然人有推门而入,他抬头一看,是前街做豆腐的胡麻子,未等曹东山开口,胡麻子急匆匆地说道:“不好了,老曹啊,你大舅哥病危了,你老婆让我捎信给你,让你赶紧去呢。”

“什么?胡哥你慢点儿说。”曹东山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你老婆不是跟张广进两口子去高平城他女婿那儿了吗?今儿前晌我去城里买豆子,正好碰到你老婆急着要回建宁,她看到我后说不回了,让我帮忙给你捎个信,张广进病危了,让你赶紧去呢。到底什么情况你老婆也没说,你去了就知道了。行,话捎到了,我就告辞了。”胡麻子说完就走了。

曹东山和喜妮急忙套上马车,往高平县城奔去。

两人刚迈进张广进女婿的家门,就听见屋里号啕大哭的声音,曹东山心想“完了,人不行了”,他们来到屋里,只见一家子人早哭做一团,喜妮看到舅舅已经穿上了寿衣,也“哇”的一声跪在地上痛哭起来。

哭了一会儿,曹东山劝住了这几个女眷,又把喜妮娘拉到一边,悄声问道:“到底怎么一回事?怎么不见嫂子呢?”

喜妮娘抹了抹脸上的泪水,说道:“我走时你也知道,凤莲听说城里的回春堂来了一个名医,便想着让哥嫂在她这里住几天,顺便让那个郎中给瞧瞧。前天我刚把哥嫂送过来,晚饭后姑爷说老两口轻易不来县城,便要带着哥嫂到街上逛逛,半路上哥说肚子疼要上茅房,姑爷不放心便跟着他,两人从茅房回来,却发现嫂子不见了,以为是嫂子等的心急先回来了,他俩也就连忙赶回家里,结果嫂子并没有回来,一家人这才着了急,嫂子本来就有些呆傻,在城里又人生地不熟的,十有八九是走丢了。姑爷让我在家照顾着哥,他们两口子又去求了街坊邻居,在这城里找了半宿,结果也没找到。

天亮后,姑爷去报了官,大家又找了一白天,仍然不见踪影,晚上哥突然就发起癫来,浑身抽搐着,嘴里一直喊着嫂子的名字,不一会儿就不醒人事了,今儿晌午,就断了气了。”

曹东山点了点头,说道:“事已至此,哭也没用了,先料理后事吧。”

曹东山和女婿赶着马车连夜将张广进的遗体运回建宁村,在家里搭起灵棚,筹备着丧事,凤莲她们娘仨第二天白天也返回了建宁村,曹东山这几年在义盛昌挣了不少银子,出手倒也大方,风风光光的送走了张广进。

一个月过去了,张广进的老婆仍没找到。

曹东山也一个月没有去获鹿了,喜妮在家里也憋坏了,天天盼着爹走。这天,曹东山让喜妮娘准备一些换洗的衣服,打算这两天就跟着运货的马队回获鹿,还专门跟喜妮娘交待,不许再让喜妮去找辛见训了,喜妮虽然撅着个嘴,心里却早乐开了花,喜妮娘哪里看得住她。

曹东山还没走,凤莲小俩口却找上了门。

“你娘找到了?”曹东山问道。

“没有,一直也没音信。”凤莲摇着头说道。“哦,姑父,我们来是为别的事想跟你商量商量。”

曹东山给她们俩指了指椅子,说道:“什么事?坐下说吧。”

凤莲看了看丈夫,见男人冲她点了点头,便对曹东山说道:“姑父,我想把我爹的这个宅子卖掉。”

“什么?”曹东山吃了一惊,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等等。”

“老婆子!老婆子!先不要收拾了,你过来!”曹东山冲着里屋喊道。

喜妮娘出来看到凤莲两口子,笑着招呼道:“哟,凤莲和姑爷回来啦!”

凤莲赶忙起身说道:“嗯,姑姑,你在呐!”

“你娘找到了吗?”喜妮娘关切地问道。

“没。”

“你说这也真是怪了,那县城也不大,她能去哪呢?”

凤莲没有回话,低着个头,眼里含着泪。喜妮娘也没再往下问。

“孩子好吗?你们回来,也不说带上孩子?”喜妮娘换了个话题。

“哦,孩子这几天跟着他奶奶呢。”

……

曹东山皱着眉头坐在那里,一声不吭地在思考着什么,根本就没听那娘俩的絮叨。

娘俩家长里短的聊了一会儿,喜妮娘说道:“你们先歇着,我去准备饭,今天晌午咱们吃饺子。”

“不急,姑姑,我们有事想跟你商量。”

“有啥事你们自己定就行,还用跟我这当姑的商量啊?”喜妮娘笑着说。

凤莲没有抬头,低声说道:“我们想把我爹的这个宅子卖掉。”

喜妮娘的脸“刷”地沉了下来,整个人僵在那里。

四个人都默不作声,仿佛凝固了一般。

“娘!娘!”院子里传来喜妮的呼唤声。

随后“吱呀”一声,喜妮推门走了进来,挽着个袖子,两手端着,看到凤莲两口子和爹娘都呆呆地坐着,心里直嘀咕,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还说家里没人呐,一点动静也没有,娘,我喊你也不答应,衣裳都洗好了,你看晾哪儿啊?院里的晾晒绳断了。哦对,棒棰也落到二婶子家的井沿了。”

喜妮说完,看了看凤莲,问道:“姐,我妗子找到了?”

凤莲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这时,一直闷不作声的姑爷开口了:“哦,姑姑、姑父,是这样,凤莲呢又怀上了,我们合计着以后家里人多住不开,就想着再买上一处宅子。如今爹没了,我们也没打算回来住,要是以后娘找到了,就跟我们去城里住,建宁村的这处宅子迟早也要处理掉,正巧这两天我们一个街坊想卖宅子,凤莲也看中了,只是现在手头上紧,就想着……”

“咳,不就是缺钱吗?让我爹借给你。”喜妮插嘴道。

“就你话多,”曹东山瞪了一眼喜妮,接着说道:“凤莲啊,你们来的正好,我还说过两天去找你呢。这几年我在义盛昌虽然跑前跑后撑着门面,但掌柜的还是你爹,如今你爹病逝了,按理说呢,这个掌柜的也该由你接手了,这两天我也想好了,义盛昌你接也好不接也罢,我是不干了,老了,干不动了。明天吧,明天我就去获鹿,把存货盘一盘,把该收的帐和该还的帐结一结,回头一并交给帐房,其他一时半会儿处理不清的我都暂时托付给老王。

“这两年生意也不太好做,损耗还大,就说半年前吧,有个小伙计,你应该也认识,就是这村里辛家那个秀才的弟弟,让人讹了二百多两银子,我说了他两句,他人还跑了,现在也没回来,这帐也就烂了。虽然咱这义盛昌看着忙忙碌碌的,其实也没挣个钱,不过俗话说‘亲兄弟明算帐’,等我把获鹿那边的帐理清了,让帐房一并交给你,没多有少的,我和你姑也算对你爹有个交待。

“这两天让你姑收拾收拾,等我从获鹿回来我们就回西火村,把这房子腾出来,至于房子卖不卖,是你们张家的事,我不好说什么,你和你姑,你们娘俩商量吧。哦,你们坐着,我得去准备一下明天去获鹿需要带的行李,喜妮,你去街上买块肉,一会儿帮你娘包饺子。”曹东山说完转身进了里屋。

喜妮“哦”了一声,思绪还沉浸在刚才爹说的话里。“爹要回西火了,我可咋办?”喜妮一边想,一边慢慢腾腾地起身向外走去。

第二天,曹东山前脚刚走,喜妮就到私塾去了。

“你爹走了?”见训问道。

“嗯。秀才,我想问你个事,你要如实说。”喜妮一脸的严肃。

见训看着喜妮,点了点头,好像知道她要问什么。

“你愿意娶我吗?”

“愿意。”见训没有丝毫的犹豫,“我已经猜到你要问这个了,以前我可能并没有在意过你,但在济渎庙碰到你那次之后,我忽然发现跟你在一起时我整个人就会轻松下来,是那种心里毫无顾忌的放松,哪怕一句话也不说,就在那静静的坐着。这么多年来只有跟你在一起时才会有这种不累的感觉,只有跟你在一起我才能‘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看不到你的这一个月漫长的犹如熬过了一辈子,我这心里空落落的,就像沦落天涯的苦旅羁客,你不是说过,我浪迹天涯的时候要带上你吗?”

“那,你敢娶我吗?我爹可是不同意,你娘好像也不太愿意。”喜妮眼里噙着泪花问道。

见训伸手抹掉喜妮眼睫上的泪珠,笑着说道:“你个黄花大闺女还不怕,我这个大老爷们的怕啥?”

喜妮也笑了,叹了口气说道:“你这人就是跟别人不一样,以前我以为这不同之处是才华,现在才明白是干净,你比这整个村子的人都干净。”

“这一个月我脸都快懒得洗了,哪里来的干净。”见训说道。

喜妮抬手抹了抹双眼,长吁了一口气,接着说道:“我可没跟你说笑。昨天,凤莲姐两口子从县城回来了,说是要卖掉家里的老宅子,我爹听了,也说不干了,要把义盛昌交给凤莲姐,我们全家都搬回西火村。我舅舅这才刚死一个月啊,就人走茶凉了,有我舅舅在,大家还都是一家人,没了我舅舅,大家连亲戚都不是了。他们啊,都不干净!利欲熏心,这里被熏脏了。”喜妮指了指自己的心。

“他们有他们的活法,我也管不了,可以后我咋办?我是跟爹回长治,还是留在这里?留在这里我住哪儿?秀才,不是我脸皮厚,上赶着要嫁给你,我是真得被逼的无路可走了。”

见训听了,四下里张望了一下,悄悄的拉住了喜妮的手,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拉女人的手,也是喜妮这辈子第一次被男人拉手,两人都紧张的有些眩晕,手心里都是汗。

“晚上我就跟我娘说,让她托司婆子去提亲,我娘不答应也好,你爹不答应也罢,只要你肯嫁我,我就娶你,我们就在一起过日子,管他是不是明媒正娶,管他什么闲言碎语,报官就报官,大不了坐牢挨板子,只要没砍头,咱就还在一起。‘男女授受不亲’,如今我拉了你的手,你就是我的人了,我这辈子就非你不娶了。”见训额头冒着汗,慌张的有点语无伦次。

喜妮脸色通红,赶紧把手抽了回来,说道:“人家秀才都是斯文人,哪像你这么粗鲁,不过,你这话说的我心里高兴,算我没看错人,就是让我死了我也高兴。好了,我得赶紧走了,我爹不让我出来,让我娘看着我呢!”喜妮说完捂着嘴笑了。

见训送着喜妮往外走,快到门口了,喜妮突然问道:“你刚才说的那个‘举什么举什么’,是啥意思?”

“哦,‘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就是说世上所有人都说我好,我也不会因此而更加努力,世上所有人都说我不好,我也不会因此而更加沮丧。呵呵,以后啊,我再不引经据典了,就直接说咱的大白话。”见训搔了搔头说道。

“别啊,虽然我听不懂,但我就喜欢看你满腹经纶的样子。”喜妮咯咯地笑着说。

喜妮回到家中,手里拎着个捣衣棒槌。

“闺女啊,你也不用装模作样了,娘知道你又去找那个秀才了。其实,娘也觉得那个小伙子还行,你想嫁给他,娘不反对,可这家里是你爹做主,娘也没有办法,你啊,还是死了这条心吧。”喜妮娘从闺女手中接过棒槌,看了看,顺手扔在一边,说道:“这棒槌就留在这吧,咱西火那边有。”

喜妮一把抱住娘,哭了起来,“娘,我不想走!我不想走!”

“唉!闺女啊,‘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还是听你爹的吧,回咱西火,在咱长治找个好人家,女人嘛,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谁不都一样,稀里糊涂的就是一辈子。”

喜妮在娘的肩上摇着头,边哭边说道:“不一样,不一样,除了秀才,我这辈子宁可不嫁人,也不嫁别人。”

喜妮娘抚摸着闺女的头,叹息道:“唉,娘是没有办法了,听天由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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