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里的一粒沙(第九章)9(1 / 2)

春回大地,万物复苏,时光又重新转动起来。

一场春雨后,济渎庙的两棵古槐又开始萌发新的芽叶。清新姿色寒雨润,淡雅胭脂暖风薰,生机盎然的春色就像初生的婴儿般一天一个样子。座落在翠屏山上的济渎庙是建宁村祈愿风调雨顺的水神庙,三进的院落疏朗开阔,山门和大殿庄重古朴,站在济渎庙能俯瞰整个村落,让人感到心胸豁达。传说这个庙宇始建于金元时期,康熙三十一年进行了重修。如今一个李姓道长和七八个道士在这里修行,这些道士都很敬佩老道长,称他学问高深,但村里的老百姓却不以为然,说他来建宁三十多年了,不是旱就是涝,没几年风调雨顺的光景。

辛见训第一次乡试落榜后,心情郁闷,独自到翠屏山上散心,无意中邂逅了老道长,虽然那回俩人只是短暂地聊了会儿天,但老道长对人事独到的见解让见训觉得妙不可言。后来,见训开心了、烦恼了都愿意跟这个老道长说说,每次都能从他这儿得到很多的启发。

“李爷,我真的烦透了,天天就想着离开这个家,离开这个村子,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过自己想过的日子,您说我该咋办?”见训坐在树下的石凳上,望着老道长问道。

老道长刚刚练完太极功,站在那里吐纳整理。

“道法自然。春生,夏长,秋收,冬藏,自然而然,哪有什么该与不该。”老道长闭着眼,缓缓地说着。

“顺其自然?在这世俗之中随波逐流吗?您这和儒家程朱理学的‘存天理,灭人欲’有什么区别?把人这一辈子也活成八股文不成?”见训接着问道。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地是没有情感的,万物在天道之中都如同祭祀时草扎的假狗,徒有其形,实为草包,既无‘天伦’,也无‘人欲’,何来的存灭之说。就像你眼中的蝼蚁,它们是没有‘天理人欲’的,也没有三纲五常,那它们是否就自由自在呢?有谁想过蝼蚁这辈子活得像不像八股文?”老道长边说边走进厢房,取出一把包浆的泥壶和两只茶碗,坐在见训身边,晾上茶水。

“‘道可道,非常道’,天道只可悟而不可言,我无法给你讲出什么道理,至多是给你一些启示。见训啊,你是这村子里与众不同的人,就像是鸡群里的一只鸭,时刻会被自己这不同所困扰。你还记得《南华真经》里的《逍遥游》吗?扶摇而上九万里的鲲鹏也会被蝉和麻雀嘲笑,它们没有谁对谁错,也没有谁高谁低,只是认知不同罢了,而这个不同是无法沟通的,就像鸡同鸭讲。我们这些修道之人,‘身在红尘外,心在水云间’,所笃信的是‘无用之用为大用’,这不是红尘俗世中的人所能领悟的。其实不管你是鸡还是鸭,做到‘自适其适’就好。

“超然物外方能逍遥,我这在清静之地修行了三十多年的老道士尚无法做到,你这个置身名利之乡的年轻秀才又如何能做到?做不到超然物外,离开这里也无济于事。‘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义也。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子女敬爱父母,这是命,不可从内心中解除,臣民侍奉国君,这是义,无论哪里都不会没有国君,这些都是天地间所无法逃避的。在不得已中寄托自己的生命以涵养心性,这就是最好的了。”

“‘托不得已以养中,至矣。’这是第四篇《人间世》里的。”见训说道。

老道长哈哈笑着站起身来,抚摸着花白的胡须说道:“知道易,勿言难。知而不言所以之天也,知而言之所以之人也。”

见训望着这个仙风道骨的老者,觉得他就是那个能御风而行的列子,飘飘然遨游在天地间。

见训辞别了老道长,回到家中。刚进大门,就听到屋里传出阵阵吵骂声,见训的心立刻烦燥起来,走进屋里,只见爹坐在八仙桌旁的圈椅上,面红耳赤,怒气冲冲,口中骂骂咧咧,娘坐在另一把圈椅上抹着眼泪,不时地附和两句,见诲站在墙根,低着头在那儿抠手指甲。

“爹、娘,这是咋啦?……”见训刚要问。

“跪下!”老四“啪”的拍了一下桌子,冲着见训吼道。

这一声吼把见诲吓了一跳,赶紧放下手立正在那里。

见训有些莫名其妙,一面跪在爹娘面前,一面琢磨着自己哪里惹爹娘生气了。

“你去哪儿了?”老四问道。

“哦,我去济渎庙转了转。”

“就知道你又去找那个老道了,看看这两年你变成了什么样子,荒废学业不求上进,就你这样还想中举,中个屁!老子的脸都快让你丢尽了!你那些歪门斜道的经书我已经都给你烧了,从明天起,再不许去那个济渎庙了,好好在家专心念书,下次乡试给老子争口气……”

见训只顾心痛自己手抄的《南华真经》,他老子说的压根没听进去。“爹,我尽力了,我真的没有中举的本事,你还是让我去跟着昌茂恒学做生意吧。”

“啪!”老四一把将茶碗摔在地上,“混帐!你想气死老子吗?你怎么就没那个本事?你要是把抄经书的劲儿用在读书上,早中举了,要是下次考不上,那就下下次,老子供你一辈子,我就不信考不中个举人,考到死也得给老子争这口气!……”

见训一言不发的低头跪着,心口像被堵住一般憋闷的难受。

“还有你!”老四忽然又用手指着见诲说道:“从明天起,要么跟我去高平城看铺子,要么跟义盛昌的伙计去正定府贩铁货,以后不许再跟那帮唱戏的混了。”

兄弟俩听了都有点懵,以为爹说错了,义盛昌的生意远比昌茂恒差远了,他们的铁货只销往正定府。

“你说吧,是跟我去高平城,还是跟着义盛昌去正定府?”

见诲只想学唱戏,可又不敢跟爹说,“我跟义盛昌去正定府。”见诲小声嘟囔道,心想离爹远点还自在一些。

“那好,我这就去跟你广进叔说去。”老四起身将碎茶碗踢在一边,走出门去。

见训娘见老四出了院子,拉起跪着的见训,说道:“你爹是火气大了些,可他也是恨铁不成钢啊,你爹说的话你们兄弟俩得放在心上,晚上好好跟你爹说,表个态,以后都上进,都混出个人样来给你爹挣脸,别老惹他生气,好了,我去做饭了,你们也好好想想,嗯?!”

见训娘刚走出屋子,见诲就冲着见训招手,“哥,过来,我跟你说个秘密。”

见训凑过去,耷拉着脑袋对见诲说道:“说吧,你能有个屁秘密。”

见诲探头往外看了看,附耳小声说道:“哥,你可能娶不了凤仪姐了。”见训听了一愣,惊讶地问:“为什么?”

“刚才爹把我叫来说有事,我就猜到是不让我学戏了,他还没开口,娘回来了,我就听娘跟爹说话,好像是说爹让娘去找司婆子,打算让司婆子去跟广盛叔提亲,结果司婆子说凤仪姐已经跟陵川一个官老爷订了亲,可把娘给气坏了,娘把这事告诉了爹,爹大骂广盛叔是势力眼儿,是见利忘义的小人,骂他不是东西,也骂你不争气,正骂着呢,你就回来了,爹正在气头上,结果……”

“那凤仪怎么说?”没等见诲说完,见训插话打断了他。

“娘没说,再说了这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凤仪姐说啥也没用啊。”

见训听完,明白爹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了,他拍拍见诲的肩,冲他点了点头,默默地回到自己屋里。

见训心里很乱,但他自己也不知道在乱什么,有一点点伤心,有一点点气愤,有一点点憋屈,还有一点点解脱的轻松感,就像他正犹豫是不是丢弃一件“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东西,这时别人却当众从他手中抢走了,他难过的好像不是失去的那件东西,而是被抢了这件事。不过,那件东西也确实承载了他很多青春美好的回忆,让他有些依依不舍。

见训更多的是为了爹娘难过,他觉得都是因为自己不争气而让爹娘伤心了。他呆坐在书案前,乱糟糟的书堆里已经不见那本庄子的《南华真经》了,但经书里的话却闪现在他的脑海里,“托不得已以养中,至矣”!是啊!天下最大的戒律有二个,一个是命,一个是义。子女敬爱父母,这是命,不可从内心中解除,臣民侍奉国君,这是义,无论哪里都不会没有国君,这些都是天地间所无法逃避的。在不得已中寄托自己的生命以涵养心性,这就是最好的了。

第二天,老四两口子装上铁货回高平县城的铺子了。见诲也收拾了行囊,跟着义盛昌的伙计去了正定府,义盛昌的掌柜名叫张广进,跟昌茂恒的张广盛是没出五服的堂兄弟,张广进身体不好,长年汤药不断,后来把生意都交给妹夫曹东山打理。

辛见训把自己关在屋里想了一天,最终明白了自己想啥都没有用,就像老道长说的那样,做不到超然物外就只能随波逐流了,自己的人生根本就由不得自己做主,不光自己是这样的,见诲也是,凤仪也是,凤梧也是,所有的人应该都是这样的吧。见训的内心就像一池混浊的泥水慢慢沉淀下来,终于清澈见底了。见训把所有的书籍都整理好,把思绪也整理好,决心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踏踏实实地读上一年书,在下次乡试时努力去给爹争口气。

“见训!”门外传来女子的呼唤声,见训一听知道是凤仪来了,刚刚平静下来的心就像那池水被人搅了一棍子,又沉碴泛起了。

“在呢。”见训打开门迎了出去,“你来啦,有事吗?”

“怎么?没事就不能来看看你吗?”

“哦,进屋坐吧!”

凤仪进到屋里看到书案上摆放的整整齐齐,惊讶地问:“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是什么意思?痛改前非了?”

“坐吧。”见训指了指椅子,没有接凤仪的话,也没有倒茶,自己也拽了把椅子坐下。

凤仪感觉到了见训的冷淡,自己也有些没趣,站在那里问道:“刚才我去给广进叔送药,听他说见诲跟着伙计们去正定府了,我就顺路过来问问,见诲真的去正定府了?戏学的好好的,不学了吗?”

“嗯,不学了。”

一时无话,两人又陷入了沉默。

“哦,去年给你拿的正山小种喝完了吗?等清明节新茶下来,我再给你拿点龙井。”

“不用,我不喝茶了。”

凤仪也生气了,“不喝拉倒,当官还不打送礼的呢,你这还没当官呢,脾气倒是见长,走了!”说完就往外走。

“等一下,”见训站起身说道:“以后没事你就不要过来了,你都是有婆家的人了,免得让人看见说闲话。”

凤仪听了一楞,气愤地说道:“辛见训,你胡说什么呢?”

“我胡说?你不是就要和陵川的官老爷成亲了吗?以后你可是……”

凤仪一听又羞又恼,涨得满脸通红,没等见训说完,头也不回得跑了出去。凤仪快步走在街上,头也不敢抬,眼泪叭嗒叭嗒地往下掉。

回到家中,凤仪一头扎在炕上,搂着枕头号啕大哭起来,把凤仪娘吓了一跳,问凤仪这是怎么了,凤仪也不答理她,只是哭得更厉害了,把凤仪娘急得团团转,“我的小祖宗,你这是倒底是怎么了?你想急死你娘不成?”

直到枕头湿了一大片,凤仪才止住了哭声,抽噎着说道:“陵川的官老爷是怎么回事?”

凤仪娘这才明白出了什么事,叹了口气说道:“事到如今,也该告诉你了。”

原来是在去年的五月,高平县衙的刘知县给老太爷过大寿,张广盛带着全家去拜寿,泽州府各县衙门的官员也来了不少,席间,刘知县还给大家介绍了陵川县新上任的主簿,说这个叫王酉书的青年才俊将来必定前途无量。散席后,刘知县私下跟张广盛说,这个王酉书背景很不一般,但也说不清他倒底是谁的关系,还说他三年前死了老婆,如今来到泽州,人生地不熟,托这些同僚们帮着再张罗一房。谁曾想,正是在这次寿宴上,王酉书看上了张广盛的闺女凤仪,本来王酉书是想托刘知县给说媒,刘知县怕张广盛不同意,便推辞自己不方便,告诉王酉书建宁村有个远近闻名的媒婆叫司婆子,她给说媒保准差不了,这个王酉书才托了司婆子去张广盛家说媒。司婆子一提名字,张广盛就知道是谁了,心想那个王酉书又矬又胖,比凤仪大十四岁,还是死了老婆的,自然一万个不愿意,可又不好得罪这个官老爷,就推说等闺女回来商量商量。结果司婆子前脚刚走,郭二就来报信说凤梧被关进了凤台县大牢,为了让监察御史王仕清出面帮忙救出凤梧,张广盛只好答应了这门亲事。后来凤梧不幸罹难,这事也就暂时搁置了下来。

凤仪听娘说完,又号啕大哭起来,一会儿说爹娘狠心,把自己卖了,一会儿说要嫁你们嫁,反正自己不离开建宁村,一会儿又说自己不活了……

凤仪娘坐到炕边,抚摸着闺女,说道:“‘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千百年来女人不都是这样吗?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就像你哥哥,你爹要是没把他救出来,他在大牢里反倒是安安稳稳的,也不会劫此一难丢了性命,可这命运谁能猜得到呢?嫁给那个官老爷或许就是你命中注定的吧。况且这也不一定就是坏事,他人是丑点,可衣食无忧,你将来一辈子都能享受荣华富贵,虽说是继配,但那也是明媒正娶的正室,又不是作妾。娘知道你喜欢见训,可你自己说,他什么时候能考中举人?什么时候能做官?才华不能当饭吃,一个是朝廷命官,一个是穷秀才,那将来的日子能一样吗?娘是过来人,深知‘贫贱夫妻百事哀’,你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姐,能受得了那份清苦?

“听你爹说,那个王酉书已经补了陵川县令的缺了,你嫁过去就是知县夫人,衣食住行都有人伺候着,女人这辈子,不就图个安逸吗?你要不嫁,那想嫁的都要踏破人家的门槛了,有你后悔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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