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里的一粒沙(第八章)(1 / 2)

次日一早,张广盛到钱庄开了两张银票,和郭二驾着马车赶往凤台城。到泽州府衙门时已是后晌,张广盛拿着刘知县的名帖,走到门子跟前,恭敬地说道:“门爷,我奉高平县衙刘知县之命,到府衙签押房找赵谦赵大爷办理公务,还请您行个方便。”说罢,将名帖递与门子,同时悄悄地将几颗碎银塞到门子手中。

门子看了看名帖,说道:“哦,是高平县衙的,老刘最近可好?”张广盛赶忙回道:“我们老爷挺好。”门子将名帖还给张广盛,说道:“嗯,回去跟你们老爷说,就说府衙的‘一根筋’向他问好了。行,你跟我来吧。”

张广盛跟在门子身后,穿堂过巷的来到签押房,看到两个书吏在整理文书,门子问道:“老赵呢?”其中一个书吏头也不抬地指了指里屋,“去吧,里边呢。”门子说完,转身走了。

张广盛走进里屋,只见一个五十岁左右师爷模样的人斜躺在椅子上,两脚翘在书案上,眼睛盯着屋顶发呆。张广盛上前作揖施礼道:“赵爷好,我奉高平县衙刘知县之命欲求见知府大人,这是刘知县给您的信札。”张广盛言罢,从怀里取出信件递了过去。

赵谦没有动身,只是用眼瞟了一下张广盛,“放那儿吧。”赵谦冲着书案努了努嘴。

张广盛将信件放在了书案上,又在信件上放了一张三百两的银票,低声说道:“赵爷,如果方便,还烦劳您忙里偷闲过目一下。”

赵谦看见信上放了一张银票,弯腰伸手取了过来,看了一下数额,不动声色地揣进怀里。这才将双脚从书案上放下,端坐在椅子上,拆开信封看了起来。

“你来的还真是时候,”赵谦把信扔在一边,说道:“知府大人难得有空,‘偷得浮生半日闲’,此刻正在书房读书,既然刘知县有要事禀告,那你就随我来吧。”

二人来到府衙后院的内宅,赵谦让张广盛在门外等候,自己先到知府大人那里通禀,不一会儿,赵谦从知府大人的书房出来,轻声对张广盛说道:“进去吧。”

张广盛两腿打着哆嗦,战战兢兢地推门而入,一进门便扑嗵一下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只听见心咚咚地跳着,手心冒汗,口唇发干,结结巴巴地说道:“小人叩见知府大人!”

“起来吧,刘知县求见本官,有何要事啊?”知府鹤昌坐在太师椅上,一面翻着书,一面问道。

张广盛站起身来,颤抖着双手从怀里取出信件,低头走到案前,弯腰举起,“大人,这是我家老爷给您的信。”

鹤昌放下书籍,接过信来,略略地浏览了一遍,说道:“嗯,你有何事情,说与本官听听。”

“是,大人。”张广盛渐渐平复了下来,定了定神,一五一十地将儿子凤梧的遭遇向知府大人叙说了一遍。张广盛说完,悄悄拿出一张三千两的银票放在知府大人的书案上,然后跪在那里,悲痛地说道:“小人说的句句属实,恳请知府大人为小人作主啊!”

鹤昌明白张广盛的来意后,看了看案上的银票,和颜悦色地说道:“起来吧,起来吧,这里不是府衙的公堂,私室便服,无须大礼。我忘了这信上说你叫什么来着?”

“回大人,小人名叫张广盛。”张广盛站起身,低头垂立在一边。

“哦,广盛啊,你说的事情呢我听明白了,我这公务繁忙,也就有话直说了,这件事情呢归凤台县管辖,官员也有官员的规矩,虽然我是知府,那也不能越权行事,更不能随随便便地去说情打招呼,影响下面照章办事公正履职。不管是府官还是县官,都是承蒙皇恩浩荡,赐得一官半职,自当恪尽职守,正大光明,上替皇上分忧,下为百姓解难。你要相信凤台县衙会澄清实事,秉公断案的,倘若果真有徇私枉法者,我定当严惩不怠,所以你大可不必费此周折。”

说罢,鹤昌忽然脸色一沉,站起身,抓起书案上的银票,一把塞到张广盛的怀里。“你这么做我就要斥责你两句了,你这是要陷本官于不义啊,我鹤昌光明磊落,不说一身正气两袖清风了吧,也时刻不忘自省吾身,严于律己勤政廉洁,切不可辜负了皇上的信任和百姓的期许。做为一府之长,我最痛恨贪赃枉法之人,如你这般胆敢贿赂朝廷命官,这可是要治罪查办的,姑且念你糊涂无知,饶你一回,再有此等劣行,绝不轻饶!”

一席话,吓得张广盛大汗淋漓。

鹤昌瞄了一眼六神无主的张广盛,又用和缓的语气接着说道:“你们这些做生意的,挣个钱不容易,赶紧把银票收起来,以后可不要做这样的蠢事了。‘举头三尺有神明’,我相信凤台县的父母官会不负皇恩,据实公正审断的,放心吧,官府是不会冤枉任何人的。好了,该说的我都讲清楚了,我呢,还有一些公务要处理,你就先回去吧。”

张广盛稀里糊涂地从知府大人的书房出来,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觉得后背凉凉的,像刚从噩梦中惊醒。

赵谦看到张广盛出来的神情,心里便明白结果了。鹤昌将赵谦唤进屋内,吩咐到:“今后凡此类求见,一律不见。”

赵谦出来看到张广盛还在院子里站着,招了招手让他跟着自己往外走,出了知府的内宅,赵谦说道:“怎么还不走,还有什么事吗?”

“哦,赵爷,今日多亏了您我才有幸得见知府大人,晚上我想请您小酌两杯,不知可否赏脸?”张广盛满脸陪笑地说道。

“好吧,打初更的时候在府衙门口等我。”赵谦低声回道。

张广盛回到客栈,心里仍如同一团乱麻,暗自思忖:“刘知县说知府大人爱财如命,刘知县的话应该是可靠的,一定是自己哪里出错了?”

“莫非是银子拿得少了?”张广盛开始后悔不迭。

掌灯时分,张广盛告诉郭二,自己要到外面走走,不要等他吃饭了。张广盛来到府衙门口,不多会儿,看到赵谦从衙门里出来,便迎了上去,未等张广盛开口,赵谦轻声说道:“跟我来。”

张广盛跟在赵谦身后走了约一里地,来到了一处灯火阑珊的巷子,僻静的巷子里居然有一间酒家。两人走进店内,在墙角的一张桌子前坐下。

“掌柜的,上四个菜,你这里最好的菜,再烫壶好酒,最好的酒。”张广盛对店家说道。

“赵爷,您可真会找地方。”

“年纪大了,喜欢清静,这地儿我常来,不为口味好赖,就图个安静。”

店里客人少,很快掌柜的便端来酒菜,张广盛倒满酒,双手揖杯,说道:“赵爷,感谢今日您帮我拜见了知府大人,我敬您一个。”说完一饮而尽。

“老张,不必客气。”赵谦喝完杯中酒,向张广盛示意了一下空杯。“今天求知府大人的事没有办成吧?”赵谦看着张广盛说道。

张广盛一边给赵谦斟酒,一边面色难堪的笑了笑。

“老张啊,正所谓‘盗亦有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也算是这世道上的规矩,看在刘知县的面子上,更看在银子的份上,今天呢我就帮你个忙。你要是信的过我呢,就把你的事说说,或许我能给你出出主意。”

张广盛一听,顿觉柳暗花明,喜出望外,赶忙斟上酒,非要敬赵谦三杯。

赵谦淡淡地说道:“老张啊,大可不必,俗话说‘无功不受禄’你花钱我出力,谁也不欠谁,直说就行。”

张广盛敬了赵谦一杯酒,把事情的前前后后向赵谦叙述了一番。

“原来如此,那你是真的投错庙门了。”赵谦听完笑着说道。“此事若是放在去年,知府大人或许也就收了你的银子,如今是不行了。”

“我怎么越听越糊涂呢,赵爷,您详细说说。”

“这说来就话长了,来,喝了这杯酒,你耐心听。”赵谦慢慢饮尽杯中酒,吃了口菜,对着张广盛缓缓道来。

“乾隆四十五年,年纪轻轻的和珅以才思敏捷、办事乖巧深得乾隆爷赏识,出任户部尚书和正白旗领待卫大臣的要职,那时鹤昌大人刚好是宫内正白旗的蓝翎待卫,便借机常常到和珅那里走动。当时朝中有四大势力,除了和珅以外,还有以阿桂为首的武官派、以刘墉为首的御史派、以钱沣为首的清议派,他们彼此争斗,相互倾轧,借机在官场之中安插自己的党羽,壮大自己的势力。很快鹤大人就成了和珅的亲信之人,不久,便被外放为开封府郑州的知州。而我呢,是淇县屡试不中的不第秀才,就在那一年乡试又落榜了,心灰意冷的我经熟人介绍,到郑州的衙门里谋了个书吏的差,鹤大人到郑州做知州后倒是很器重我,把我当师爷对待,后来我便成了鹤大人的长随,他到哪里做官,我就跟到哪里,这一晃也十七、八年了吧。

“乾隆爷将帝位禅让给嘉庆后,虽然已年老昏聩,却仍牢牢掌握着朝中的大权,和珅更是狐假虎威,为所欲为,不把嘉庆放在眼里,人们私下都称和珅为‘二皇帝’。嘉庆为了制衡和珅一派的势力,也尽可能在官员中安排反对和珅的人,如今泽州府的同知梁忻怀便曾是钱沣一派的人,鹤梁二人也是面和心不和,本来鹤大人也瞧不起梁忻怀,只不过今非昔比了。

“今年年节刚过,乾隆爷便驾崩了。正月十五,嘉庆就宣布了和珅的二十大罪状,对其革职查办,下旨抄了和珅的家,你能想到查抄了多少赃物吗?八亿两!田地、银号、当铺、金银财宝、古董玉石,折合白银八亿两,相当于国库十五年的收入,京城的老百姓都戏称‘和珅跌倒,嘉庆吃饱’。”

张广盛听得瞠目结舌,对赵谦所言将信将疑。

赵谦知道朝廷上的事张广盛是无法想像的,也没在意,继续说道:“正月十八,皇上赐和珅白绫自尽。虽然皇上听取了刘墉的谏言,发布上谕,申明和珅一案已结,不再牵连百官,以安朝臣之心。但大家都明白,‘一朝天子一朝臣’,和珅死后,皇上一口气将全国十一个总督撤换了六个,和珅一派的大小官员难免惶惶不安,处处谨小慎微以图自保,在这个节骨眼上,知府大人岂会收你的银子,更何况这件事牵扯的还是和珅的死对头钱沣一派的人。”

听到这里,张广盛方才恍然大悟,端起酒壶将赵谦和自己的杯子斟满,说道:“赵爷,多谢您的指点,您这一席话,真如醍醐灌顶,拨云散雾,我敬您一杯。”

赵谦抿了一口,叹了口气,接着说道:“自古贪官比清官多,没有好处谁还去做官。大官大贪,小官小贪,所谓查处‘贪官’,不过是为铲除异己、扳倒政敌而找的借口而已,难道乾隆爷不知道和珅贪吗?难道如今的嘉庆就相信除了和珅,这满朝文武都是清官?总不能都砍了吧,有些事,皇上心里明白,可他也没有办法。自己人再不给点好处,谁还死心塌地保你的江山,所以官场之上最重要的是裙带关系,有没有才干、出不出政绩那都不重要,靠实干爬上来的有几个?关键还得看你是谁的人,你忠不忠诚、听不听话、孝不孝敬。

“如今和珅完了,树倒猢狲散,我呢年纪也大了,这签押房虽说油水大,可也确实辛苦,劳心费神的,我是不想干了,准备回家享几年清福。”

“赵爷,您可是知府大人的左膀右臂,他可舍不得放你走。”

“我不过是个长随,又不是朝廷任命的官吏。况且,我和鹤大人不过是相互需要而已,也并非什么挚友深交。这天下是他们满人的,汉人在他们眼里终究是下等人,我看他们的日子也长久不了,还是早点抽身的好。乾隆居然还自号‘十全老人’?狗屁!盛极而衰是万物不变的天道,就跟刚愎自用的商纣王一样,如果一个帝王变得好大喜功,听不得箴言劝谏,朝廷上下全是阿谀奉承的官员,没有人敢讲真话,那这个王朝离没落也就不远了。”

微熏的醉意,点燃了赵谦心中压抑已久的愤懑,这个怀才不遇的落第秀才,虽然在阴暗的官场里浸淫了一辈子,却仍在骨子里保留了书生的凛然傲气。

“吃菜、吃菜,光顾着说话了,这菜都没怎么动呢!”张广盛端起杯,说道:“赵爷,也不知您的酒量如何,我也不敢劝您,这样,我干了,您随意!”

张广盛喝完,只见赵谦也一饮而尽,便赶紧再将杯子斟满。

“赵爷,我们这些草民,不懂朝廷上的事,也不在意谁当皇上,就关心自己的小日子。我眼下这道坎该怎么迈,您可得帮我指条明路。”

赵谦摆了摆手,说道:“老张啊,令郎之事还真是不好办。现如今这个梁忻怀正志得意满,凤台县令紧巴结还来不及呢,岂敢得罪他?那梁忻怀能有今天,也是沾了他内人爷爷的光,小舅子的事,他岂能不管?”

张广盛听罢,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垂头丧气的坐在那里,胳膊肘撑着桌子,双手捂着脸。沉默片刻后,张广盛抬起头,红着眼睛感慨道:“唉,看来这还真是人的命天注定,既然我那儿子命中注定有此一劫,我也只能认了,谁让咱无权无势呢!罢了罢了,由他去吧,赵爷您跟我说了这么多,没拿我当外人,我打心眼里感激,这回我必须敬您三杯,先干为敬!”

事已至此,张广盛纵然心里委屈,也别无他法,索性也就不再拘束,放开喝了起来。

赵谦举杯欲饮时忽然好像想起了什么,放下杯子对张广盛说道:“倒也还有一条路子可以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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