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里的一粒沙(第七章)(1 / 2)

(三)

“非走不可吗?”

辛见训在屋子里来回地踱着步,三个月来对于这个萦绕在脑海中的问题,他已经思考了无数遍,其实他也知道,他等的不是答案,而是决心。

“哥,凤仪姐找你!”院子里传来弟弟见诲的呼唤声。

“哦,让她来屋吧!”见训一边高声回应,一边开门相迎。从院子里款款走进一个女子,中等身材,体态丰腴,上身穿红绸夹袄,下身套百褶长裙,一双三寸金莲在裙底若隐若现,鹅卵似的脸庞端庄秀丽,柳叶眉下杏眼炯炯,虽未着脂粉,仍透着大家闺秀的气质。

“凤仪来啦,快进屋,我去给你沏茶。”见训说道。

凤仪进屋反身关上门,自己寻了把椅子坐下,对着见训说:“不渴,你别忙活了,咱们聊会天儿。”

见训将沏好的茶递给凤仪,自己也沏了一盏,说道:“有一阵子没见你了,最近可好啊?”

“我挺好的。”凤仪微掀茶盖闻了闻,“还是上次我给你拿的龙井啊,天凉了该喝红茶了,改日我给你拿点武夷山的正山小种尝尝。”

“好啊,反正你爹的茶叶也喝不完,让我也沾沾光。”

凤仪抿了一口茶,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热切地看着见训,说道:“怎么样?这次的乡试考的如何?”

见训摇了摇头,说道:“我就不应该去考,不管这次结果如何,以后我是不会再考了。”

“别呀,你总是不自信。三年前那次乡试,虽说有官宦子弟贿赂试官和考场舞弊的传闻,可毕竟都查无实据,还是你的文章写的太纵逸随性了,文章再好,也得入了考官的法眼才行,别人说好都不算数。”

“八股文也叫文章啊?句句不离孔孟,所言必合程朱,晦涩呆板,空疏无聊,这也不能写,那也不能写,罢了,我是真的写不了这个。”

“你呀,就知道耍小孩子脾气,你怎么写不了八股文,你十六岁就通过了院试,是这十里八村最小的庠生,全村人都夸你聪明,说你将来必成大器,你呀,不是没有中举的本事,你是没有中举的决心。”

“不管我有没有中举的本事,我都想好了,不再考了,等下月放榜了,如果没中我就去做生意,去外地,卖铁货。”

“你是做生意的料啊?况且,你爹娘答应吗?自古都是‘学而优则仕’,你书读得那么好,就这么放弃对功名的追求,不觉得可惜啊?你爹娘对你寄以厚望,你忍心让他们失望吗?”

“我……”辛见训犹豫了,低下头用碗盖划拉着浮在茶水上的茶叶。

“‘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才是男人成长进步的光明大道。大丈夫就应该以天下为己任,只有通过科举入仕为官,你才能实现自己的抱负,才能光宗耀祖……”

“行啦、行啦!你还没过门呢!”见训不耐烦地说道。

凤仪一下子脸色通红,坐在那里不再言语,默默地喝着茶,见训也后悔自己说错了话,尴尬地手足无措。

沉默了一会儿,凤仪欲起身告辞,便将茶碗放在书案上,却瞥见杂乱的书堆之中放着一本《南华真经》,凤仪随手拿起来翻了几页,欲言又止,把书又轻轻地放回书案。

见训以为凤仪对这本书感兴趣,便说道:“哦,那是从济渎庙老道士那儿借的,用了三个月的时间刚抄完,正准备还给他呢,你看吗?你要看就拿我抄的那本。”

凤仪似乎有些不快,冷冷地说道:“难怪说八股文不叫文章,这才是你所谓的文章吧,这玄妙高深的东西你留着自己看吧,我可欣赏不来。”

凤仪的话让见训有点莫名其妙,“这是庄子写的,确实是好文章啊,要文采有文采,要意境有意境,恣意汪洋,超凡脱俗,寓意深刻,你那是没静下心来读,你要是……”

“好了好了,我该回去了,我来是告诉你,下个月初五是我爹生日,我爹准备了寿宴,你和你爹娘、见诲你们记得来哦。”凤仪低着头边说边往外走。

“哦,好,知道了。”见训赶忙打开门,跟着凤仪走了出来。

见诲正在院子里练习翻跟斗,见哥哥送凤仪出来,便急着收腿站住,结果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凤仪见状说道:“见诲,你可是慢点别摔着,你师傅答应你登台了吗?”

见诲立在那儿害羞地用手挠了挠头,回道:“早着呢,我师傅可是鸣凤班出身,严着呢,就算师傅答应了,我自己也不敢,我跟着戏班在台上跑个龙套,紧张的腿都发抖。”

凤仪笑着说:“你可比你哥用功多了,将来一定能成为咱东府戏的名角儿。”说完回头看了看见训,见训只是嘿嘿地笑,将凤仪送出了家门。

见训望着凤仪走远了方才返回院里,见诲正贴着墙练习下腰,吭吭哧哧着对哥哥说道:“咋这么会儿就走了?哥,你咋不留凤仪姐多聊会儿?”

见训停在见诲身前,叹了口气说道:“唉,话不投机半句多啊!”

“凤仪姐好像有点不高兴?”见诲说道。

“瞎操心,练你的功吧。”见训瞟了他一眼,径直走进屋里。

秋日斜沉,凉风习习,一片金黄的树叶告别曾经生机盎然的枝头,悄无声息的飘落下来,盘旋着落在林荫下一驾茕茕独行的驴车上。车上坐着一对中年夫妇,男人捡起树叶,捏着叶柄无聊地转动着。他们是见训的爹娘,正走在从县城回建宁村的路上。

一百多年的康乾盛世造就了清王朝最辉煌的时期,休养生息的政策减轻了百姓的负担,人口翻倍的增长,建宁村的规模扩大了一倍还多,如今辛榆根的后人也发展到了三十多户,见训爹在兄弟姐妹四个里最小,村里人都喊他辛老四。老四打小身体不壮实,受不了打铁的苦,十几岁便跟着昌茂恒的伙计们走南闯北的贩铁货,结婚生子后自己在高平县城开了间铁货铺子,生意做得虽然不大,却也够一家人糊口。最让老四自豪的就是大儿子辛见训了,建宁村四十年也就出了七个秀才,而见训十六岁便考中秀才,就连昌茂恒的掌柜张广盛都主动要跟辛老四攀亲家,张掌柜有两儿一女,女儿名叫风仪,张掌柜常跟老四说俩孩子从小青梅竹马,再合适不过了。见训比凤仪长两岁,俩孩子从小一块上私塾,一块玩耍,长大后郎才女貌,两个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也都相互倾心爱慕,村里的乡亲们都说这俩孩子是天生的一对,羡慕的不得了。眼看着见训也二十岁了,老四便琢磨着等这次秋闱发了榜,就跟昌茂恒的掌柜张广盛商量俩孩子的婚事。

“你说咱见训这回能榜上有名吗?”老四搓动着手中干枯的树叶,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觉得咱儿行,你看他没事就搂着个书,用功着呢。”见训娘说道。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见训要是中了举人,再娶了凤仪,那我这当老子的在咱村可就风光了。”

“可不是嘛,以前你那哥嫂总欺负咱,分家的时候好房好地都让他们占了,咱开铺子时跟他们借个钱,他们都不肯借,你不借就不借,还对咱好一顿数落,都是亲弟兄,平日里也没有个好脸,可自打咱儿考中秀才,你看他们对咱那热情劲,假惺惺地看着都干哕。”

“行啦!人情世故,在哪不都是这样,没钱没势的就别想什么脸面的事了,亏咱见训挣气,咱光宗耀祖了,也是打他们的脸。就是见诲这小子让我发愁,打小的也不好念书,也不学做生意,天天就知道跟着那帮唱戏的混,这样下去这辈子能有什么出息?”

“要不你跟昌茂恒的张掌柜说说,让见诲也跟着他们出去见见世面,学学做生意,将来把咱这一摊子传给他?”

“对啊,你这个想法不错,起码让他离那些唱戏的远点,昌茂恒的买卖大着呢,”老四说着随手将树叶扔到了车外,掰着指头说道:“泽州、太原、直隶、开封、陕西……都有他们的商号,就让见诲去太原吧,还近点……”

驴车告别了那片落叶,颠簸着驶向远方,消失在林荫的尽头。

晚上掌灯时分,老四两口子回到了建宁。见训、见诲正在吃晚饭,见爹娘回来了,见训起身问道:“爹,你们咋这时候回来了?没吃饭吧?我再去做点儿。”见训娘挽起袖子准备洗手,对着见训说:“不用、不用、你们吃,我去给你爹做。”

老四拿着拂尘走出门外,拍打着身上的灰尘,向屋里问道:“见训啊,这次乡试考的如何?啥时候放榜啊?”

“哦,八股文嘛,大家写的都差不多,就看谁的文章合考官的心思了,放榜一般都在十月中旬了吧。”见训回道,“对了,爹,今天凤仪来了,说下月初五广盛叔过大寿,邀请你跟娘参加寿宴呢。”

“嗯,知道了。”

老四边说边走进屋里,将拂尘挂在墙上,又出去洗了手,拿了两双碗筷进来,坐在饭桌前,把其中一只碗递给见诲,见诲拿着碗,走到屋子一角的一个坛子前,用提子打出酒来倒进碗里,双手端着放到老四跟前。

“见诲啊,有个事我问问你?”

“爹,你说。”见诲站在桌前毕恭毕敬地回道。

老四呷了一口酒,说道:“以前你还小,整天跟着戏班混,我也没说什么,如今你也十五了,也该考虑以后靠啥挣钱养活自己了,你有什么打算吗?”

“哦,爹,我没什么打算,我就想学咱东府戏,在戏班唱戏。”

“你看你那点出息,唱戏那是下九流的玩意儿,玩玩就算了,怎么能靠它吃饭呢?”

“爹,唱戏也能挣钱的,我师傅原来在鸣凤班,鸣凤班的班主和那些角儿也都有钱着呢。”

“废话,全山西就一个鸣凤班,那剩下的戏子不都是靠人家的赏钱糊口吗?就咱村的戏班子,除了三里五乡的串个庙会、唱个堂会,能唱出个啥名堂?”

“可我也不会干别的啊,我就觉得唱戏挺好的。”

“谁生下来就什么都会啊?回头我跟你广盛叔说说,你就跟着昌茂恒的伙计去贩铁货,学做生意,过几年我跟你娘也老了,你就接手咱县城的那个铺子,不比唱戏强啊。”

“可是爹,我不喜欢做生意。”

“啪!”老四把酒碗扔在桌子上,撒出了半碗酒,“怎么?你爹还管不了你了?你看看你哥,从小到大没让老子操过心,自己知道上进又有出息,你再看看你,天天混在戏班子里,将来你哥要是中了举人做了官,你让我跟你哥的脸面往哪搁?”

……

见训和见诲兄弟俩低着头,谁也不言声,也不敢动,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就在那听爹教训。

直到见训娘端着饭进来,老四才用手一把将撒在桌子上的酒抹到地上,说道:“吃饭!”

见训娘一边给老四盛饭,一边也跟着劝解道:“你爹也是为你们好,回头见诲你也好好想想,你还年轻好多事还不懂,听你爹的就对了。好了好了,先吃饭,你们弟兄俩也再吃点?”

“哦,我吃饱了,你们慢慢吃。我得出去一下,后街郭顺子的铁铺明天开张,让我帮着写幅对子,我得去一下。”见训站起身说道。

“我也饱了,哥我跟你一起去,郭顺子说明天请邻居们吃席,让我帮厨打下手呢。”

老四没有搭理他们,兄弟俩一起快步出了门。

转眼十月初五到了,老四两口子专门在县城买了礼物,带着见训兄弟俩一起去张广盛家里拜寿。如今张广盛一家仍住在昌茂恒的老宅,昌茂恒是建宁村乃至高平县最大的铁货商号,建宁村铁铺林立,除了铁锅、铁壶、菜刀等日用品和铁锹、锄头、铧犁等农具,产量最大的还是铁钉,这里的钉子品种齐全,质量上乘,“大阳针,建宁钉”在三晋大地乃至广大北方地区声名远播,建宁的铁钉远销北方各地,其中昌茂恒的生意做得最大,一百多年来经久不衰。而这个一百多年前祖传下来的老宅虽然已经居住了数代人,但现在仍是建宁村最精美的建筑,方方正正的四合院,正房和左右厢房都是砖石结构的二层楼,青砖净面的墙上开着通透的朱漆花格的木窗,五脊出山的屋顶压着精巧的飞檐,墀头是祥云和瑞兽的砖雕,内外方砖铺地,处处雕梁画栋,高耸的门洞上横着花开富贵的木雕楣梁,楣梁下的门匾上浮雕着“吉庆有余”四个大字,整个宅子既有富贵大方的气势又有考究典雅的精致。

堂屋里两家人围坐在一桌,张广盛和辛老四两人坐在正位,凤仪和娘陪着见训娘坐在右手,见训和张广盛的大儿子凤梧坐在左手,见诲和张广盛的二儿子凤桐坐在末位。

“四哥啊,这上了岁数就愿意清静些,今年这生日没叫别人,就咱两家聚一聚,聊会儿天,喝点小酒。往后孩子们也都大了,该让他们出头露面的张罗了,咱们操劳了大半辈子,也该享清福喽。”张广盛拍了拍老四的手背,笑着说道。

“享清福?广盛啊,咱这建宁村谁能跟你比啊,你这家大业大,俩儿子又有出息,你说咱村谁不羡慕你!不过你说的倒也没错,凤梧这孩子聪明能干,这几年走南闯北的历练,如今打理你昌茂恒的生意那是驾轻就熟、绰绰有余,早嫌弃你这老头子碍手碍脚了,你啊,赶紧退位享清福去吧!”老四一席话说的大家都笑了起来。

八仙桌摆满了丰盛的菜肴,中间放着寿桃花馍,凤桐起身逐一给大家倒上酒,张广盛端起杯子,对着老四说道:“没有外人,那咱就开始?边喝边聊!”

老四也赶忙端起杯来,对着大家说道:“来来,咱们一起祝老寿星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祝老寿星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大家一起说道,然后共同举杯一饮而尽。

大家边喝边聊,从铁货生意说到科举考试,从官员的贪得无厌说到老百姓的知足常乐,从天下的奇闻轶事说到建宁村的家长里短……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趁着酒酣耳热之际,老四对张广盛说道:“广盛啊,有两件事想跟你商量商量,不知道方便不方便?”

张广盛停下筷子,说道:“都是自家人,有什么不方便的,说!”

“头一件呢,是见诲也不是小孩子了,我想让他跟着咱昌茂恒的伙计出去煅练煅练,学学做生意,将来有个谋生的路子。”老四边说边用筷子指着见诲,见诲低着头,一声不吭。

张广盛看了看见诲,说道:“这也叫事啊,我记得见诲和凤桐一般大,属龙是吧?”

“是,我俩一般大。”凤桐答道,见诲点了点头,没说话。

张广盛接着说道:“见诲不是爱唱戏吗,不学了?”

见诲抬头看了看老四,没敢言语。

“这样吧,凤桐呢虽然不是读书的料,可我这当老子的总是不甘心,硬是逼着他念了这么多年的私塾,明年就该岁试了,我还是想让他试一试,他要考不中,我也就死了这条心了,让他跟他哥凤梧一样学做生意。十五岁嘛,也还小,不差这一年,明年吧,明年让见诲和凤桐一起作个伴,到外面闯荡闯荡,见见世面。”张广盛说道。

凤桐听了,看了眼见诲,然后低下头在那偷偷地咧着嘴笑。

老四点点头说:“嗯、嗯,让这俩孩子做个伴最好。”

“四哥,另一件是啥事?”张广盛问道。

老四还未开口,见训和凤仪似乎心有灵犀的知道接下来要说什么了,两人对视了一眼,也都低下了头。

“这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看这俩孩子的事是不是……?”老四瞄了一眼张广盛,“要么,我先托司婆子来保个媒把这门亲事订下来?需要多少聘礼回头你让司婆子捎个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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