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里的一粒沙(第八章)(2 / 2)

张广盛已有了醉意,揉着脑门子说道:“还能有什么法子?”

“虽然朝廷上下贪腐成风,但表面上还是要做足样子的,如今都察院和布政司的监察御史正在各地巡查,这监察御史虽然官阶不高,只是从五品,但权限很大,可弹劾百官,内外官吏均受其监察,所以大小官员都颇为忌惮。驻咱泽州府的是冀宁道监察御史王仕清,此人是刘墉任都察院左都御史时从老家山东诸城县提拔到都察院的,这个王仕清为人谨慎,城府极深,跟鹤大人和梁忻怀都保持距离,不冷不热,谁也不得罪,泽州府也没有什么人能跟他说上话。哦,对了,他有个侄子在陵川县衙做主薄,王仕清这个侄子是乾隆五十七年壬子科的举人,中举人后一直没机会做官,和珅被扳倒后,一直被打压的刘墉一派翻了身,今年三四月份的时候他这个侄子到陵川做了主薄,据说马上就要补陵川县令的缺了。”

“哦?赵爷,这个监察御史的侄子叫什么?”

“叫王什么书来着?你看我这记性。我也只见过他一次,三十多岁,个不高,印像不是很深。”

张广盛心里一惊,“王酉书?”

“对对,王酉书,你怎么知道的?”

“哦,我们建宁村紧挨着陵川县,我那里有几个陵川的伙计,听他们念叨过。”张广盛搪塞道。

“你找找那个王仕清,他如果肯帮你的话,十有八九这事就办成了,不过,你千万不要直接给他送银子,那样只会事得其反。你试试吧,他会不会出面,就看你的造化了。”

“多谢赵爷指点,这事要是成了,一定登门致谢。”

赵谦摆了摆手,“呵呵,不必了,估计这也是我最后一次帮泽州人办事了,以后回到河南老家,怕是再没有人找我了,哈哈……”

张广盛听了赵谦的话,略显尴尬地陪着笑了笑,说道:“以赵爷的才华,到哪里都是人中龙凤,那些求贤若渴的大人们还不得争着抢着去请您啊。”

“好了好了,你也不必恭维我,难得今日心情好,咱们不谈这些了,痛痛快快地喝两杯!”

……

张广盛回到客栈时郭二已经睡下了,听到东家回来,郭二忙爬起来,闻到张广盛一身的酒气,知道他喝得不少,赶紧倒了碗热水。张广盛强打着精神,语无论次地对郭二说道:“郭二啊,明天一早……一大早,你就回去,快马加鞭……跟我老婆说,让她去找司婆子……答应下来,司婆子提得那门亲事……我张广盛答应了,让我老婆赶紧跟司婆子说,答应下来……郭二,你听懂了吗?”

郭二听了个大概,跟张广盛重复了一遍:“东家,您是让夫人去找司婆子,告诉司婆子您答应了她提的那门亲事?”

张广盛点了点头,踉跄着走到床边,歪倒在床上睡着了。

张广盛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他扬起头朝着郭二的床看了过去,只见空空如也,知道人已经走了。张广盛穿衣洗漱,也顾不得吃早饭,按昨天赵谦跟他讲的地址,寻找监察御史王仕清去了。

王仕清住在泽州的馆驿,泽州府衙专门为监察御史在馆驿包下了一处小院,离凤台城的县衙不太远,张广盛很快就找到了这里。经过随从的禀报,张广盛来到御史处理公务的客厅,只见桌上、地上一堆的文牍书籍,御史大人正在那儿忙着整理。

这次张广盛倒不再那么惶恐,跪地施礼,说道:“御史大人,草民乃泽州府高平县人氏张广盛,有冤情申诉,状告凤台县衙,望请大人明察,还小人公道。”

王仕清年纪和张广盛相仿,个子不高,体态略胖,听见有人申冤,便停下手中的活儿,坐在圈椅上,对着张广盛说道:“起来吧,有何冤情,据实说来。”

张广盛便将凤梧如何在十里香喝酒与“愣头青”发生口角,“愣头青”如何失足戳瞎了眼睛,又如何串供诬陷是凤梧殴其所致,凤台县衙恐因泽州同知梁忻怀的关系而徇私枉法等一一道来。

王仕清听罢,细致地问张广盛:“我来问你,一是你所言之情节可有当事双方以外的第三者证人?二是此案凤台县衙是否已经审断终结,你儿是否已被定罪?”

“呃?这个……”张广盛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不论你是否冤屈,无凭无据之言如何与人辨说,且此案若尚未判决,又如何说县衙不公?”王仕清站了起来,看了看张广盛,一边接着整理文书,一边说道:“这样吧,你说的事情我知道了,回头我到凤台县衙过问一下,如何?”

“这……好吧,小人谢过御史大人!”张广盛又跪拜施礼,然后悄声说道:“小人还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御史大人没有抬头,继续忙着。

“小人有个不情之请。实不相瞒,小人膝下有一女,年方十八,尚未婚配,前日陵川县的主簿王酉书王大人托媒人到小人家中求亲,小人甚是满意,小人听说……”

“哦,你不用说了,”王仕清打断了张广盛,放下手中的文书,起身走到张广盛跟前,一边拉起他,一边说道:“快起来吧,本官做为监察御史,奉朝廷之命巡按地方,纠正刑狱乃是职责所在,你说的这个案子或牵扯到泽州府的官员,自当审慎查核。这样吧,你明天一早到凤台县衙门口等我,再做处理。”

张广盛就像守得云开见月明,难抑心中之喜,欲再拜叩谢,被王仕清一把拉住,“不必客套,今日勿需多言,你先回去吧。”

第二天一早,张广盛来到了凤台县衙门,门口空无一人,站了片刻,便准备向门子打听一下,刚走上前未待开口,门子先说话了:“你可是高平县张凤梧的爹?”

张广盛怔了一下,赶紧回道:“正是草民。”

“知县大人交待了,令你缴一百两银子以恤伤者,如数缴纳后即可向典史领人。”

张广盛喜出望外,一路小跑到钱庄开了银票,返回衙门后,跟着门子来到巡捕衙,向典史交了银子,签字画押办了手续,又跟着牢头到监房将凤梧领了出来。

出了衙门,凤梧抱在张广盛肩头便痛哭起来,“爹,我冤枉啊!……”张广盛拍了拍凤梧的背,说道:“好好,先不说这些,咱们先去谢谢你的救命恩人。”

两人来到监察御史的馆驿,向门子求见王仕清,门子告诉他们,王大人已被朝廷擢升为江苏徐州道的道台,今日一早已赴任去了。张广盛愣在那里,心中暗自感慨,这真是:宦海沉浮如日月更替,世事难料似风云变幻。

爷俩回到客栈,凤梧将御史查案之事详细地说与张广盛,张广盛方才恍然大悟。

昨日晌午饭后,凤梧正无聊地在草席上躺着,牢头忽然打开牢门,将凤梧带至县衙大堂,大堂上站着几个人,有那日与凤梧拉扯的“刀疤”,有蒙着一只眼的“愣头青”,有十里香酒楼的掌柜和小二,还有捕班的班头、典史等一众人,这时忽然有人高呼:“知县大人到!”除差人以外的这几人赶紧跪倒在地,凤梧跪在那里也不敢抬头,只听得堂上两人对话,大意是御史大人前来县衙了解案情,算不得开堂正审。而后知县大人当着御史大人的面逐个讯问了当事双方和酒楼的掌柜、小二案情的经过,典史、班头又将现场勘验的记录、讯问笔录和呈堂物证一一交与御史大人过目,最后争辨不清的只剩“愣头青”的摔倒是否为凤梧推搡所致。

御史大人又翻看了一遍勘验记录和讯问笔录,发现伤者倒地的位置有约一尺长的油渍,上有足印和滑擦的痕迹,沉思片刻,忽然质问“刀疤”:“‘愣头青’摔倒时你在做什么?”“刀疤”眼珠转了两圈,说自己正在酒桌喝酒,又觉得不妥,接着说看到凤梧将“愣头青”推倒,便上前与凤梧争执起来。这时御史大人举了举讯问笔录,怒斥“刀疤”在撒谎,说笔录记载小二下楼拿抹布回来时,发现“刀疤”与凤梧怒气冲冲地拉扯在一起,当时并没有人受伤倒地喊救命,而是随后酒楼掌柜上来才看到“愣头青”躺在地上挣扎,明明是“刀疤”与凤梧纠缠在先,“愣头青”失足跌倒在后。

在场的人们其实心里早已真相大白,御史大人又问当时和“愣头青”在一起的还有谁,知县大人赶紧传令班头,速速将当日在场的那名女子和“瓜皮帽”拿至衙门。很快捕头将女子押至大堂,又回禀老爷“瓜皮帽”不知所踪。县太爷问女子,“愣头青”跌倒之时,“刀疤”在哪里,女子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如实招供“刀疤”正与凤梧拉扯在一起。

御史大人厉声斥问“愣头青”,当时凤梧正与“刀疤”掐在一起,且背对于你,外面还有四五个人围着,是如何将你推倒的。“愣头青”知道监察御史不好惹,慌称自己当时喝多了,记不清了。

御史大人复原了一下事件的经过,小二不慎将菜汤洒落在地,后凤梧因窥视对方女子而与“愣头青”发生口角,“刀疤”便欲上前教训凤梧,在“刀疤”与凤梧拉扯之际,“愣头青”手提酒坛欲上前帮助“刀疤”,却不慎踩在菜汤之上而滑倒,面部戳在筷子筒上致右眼盲残。御史大人问在场的人可有疑议?所有人都沉默不语。

知县大人见状,怒斥“愣头青”“刀疤”栽赃诬谄他人,欲治罪于此二人,传衙役将其收监。御史大人忙劝阻下来,向知县大人建言:“刀疤”寻衅滋事,且诬害他人,当责罚五十大板;“愣头青”亦当责罚,但念其重伤未愈,可以暂免;“愣头青”受伤乃因误踩洒在地上的菜汤滑倒所致,故酒家亦有责任,凤梧与“愣头青”的口角是双方纠纷的起因,也不无干系,故酒家与凤梧应各出一百两银子做为补偿伤者的医费,就此双方息讼,不再开堂公审为宜。

知县大人正愁不知如何收场,听得御史大人的两全之策,甚是满意,遂据此了结。

经此一番风波,张广盛感悟到,这世上还真有钱办不了的事,也还真没有权办不了的事。“当官,一定要当官,这世道,有万贯家财也不如当个七品的县令。”他默默地在心里念叨着。

张广盛父子这几日都已身心俱疲,两人在客栈歇了半天,缓了缓精神。傍晚时分郭二也由建宁村返回了客栈,见凤梧放了出来,格外的高兴,郭二告诉张广盛,夫人已经按他说的回了司婆子,司婆子这两天就去陵川县给王酉书回话。张广盛点了点头,让郭二准备点好酒好菜,给凤梧压压惊,好好歇一晚上,明天一早他们就回建宁。

马车吱吱呀呀地走在返乡的路上,张广盛坐在车首赶着马,凤梧蜷缩在车上,“凤梧啊,你也老大不小了,以后呢收收心,该找个媳妇踏踏实实过日子了,要是看上谁家的姑娘了跟爹说,爹托媒人去给你提亲。”

没有动静,只有马蹄单调的叭哒声,张广盛回头看了看了凤梧,“老子跟你说话呢!”

“哦,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一跟你说正事就……”张广盛正要发火,想到凤梧刚从大牢里出来,便忍住了。

过了一会,凤梧问道:“爹,郭二说你让我娘找司婆子,啥事啊?”

张广盛也没有搭理凤梧,爷俩就这样沉默着。

碧云天,黄土地,山冈林深,古道人稀,枯叶在风中哗啦啦作响,秋鸦衔着草枝飞上树杈,又“嘎”的一声不见了踪影,秋景总是带着几分萧瑟,让人伤感。

过了高平城,道路变得起伏崎岖起来,夕阳西下,风更加的凉了,张广盛将手揣进袖筒,感慨道:“凤梧啊,从小你和凤桐你们哥俩就不好好念书,也不怪你们,那时我这个当爹的也瞧不起那些读书人,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就算能当个官,又能怎样,只要有钱,咱这日子不比他们差。后来我才发现,这天下是当权者的天下,好汉子斗不过赖衙门,老百姓不管你有没有钱,官老爷让你活你就能活,让你死你就得死,让你发财你就能发财,让你乞讨你就得乞讨,生杀予夺都攥在他们手里。将来,你们有了孩子,一定要让他们好好念书,去考取功名,咱家也必须得有当官的。”

“功名哪有那么好考?咱村也就前朝时郭家出了一个大官,本朝都一百多年了,还没出一个当官的呢。”凤梧翻了翻身,不屑地说。

“事在人为,他郭家能出当官的,咱张家为啥不能?吁!”张广盛拉了一下缰绳,勒住了马,将车子停在了坡顶。“你在这等会儿,我去撒泡尿。”

张广盛走向路边的林子,刚要方便,突然从林子里窜出一只黑影,把张广盛吓了一跳,他回头再看,只见一只硕大的野猪直奔马车,那马也受到了惊吓,扬起前蹄奔跑起来,车轮颠簸而起,整个车子一下倾翻在地,直接将凤梧抛了出去。

“坏了!”张广盛大叫一声,眼睁睁看着凤梧从路边的土崖滚落下去,张广盛也顾不得撒尿了,提着裤子跑到崖边,只见凤梧躺在数十丈深的崖底一动不动,张广盛瞬间觉得天旋地转,好一会儿才定下神来,疯狂地冲着崖下喊:“凤梧!凤梧!”

张凤梧死了,张广盛花了三百两银子给儿子配了阴婚。

时间仿佛凝固了,停滞在那个悲伤的秋日里。张广盛一家仿佛进入了冬眠一般死寂,除了春天来临,没有别的办法能让他们苏醒过来。而见训、辛老四、司婆子、王酉书等等与这个家庭有千丝万缕的人,却仍旧像过去一样日复一日地重复着不变的生活,大家一起等待着,等待有一天,他们都忘记了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叫张凤梧的年轻人曾经来过。

他们以为这个过程会很长,其实他们低估了时间的力量,人还是很容易健忘的,毕竟人们需要时时面对的还是眼下生活中的一地鸡毛,这生活中不断填充的鸡毛蒜皮总能在不知不觉中挤掉过往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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