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里的一粒沙(第六章)(2 / 2)

五魁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屋子里来回转悠,来了两个买铁货的,五魁也没有心思去打,只好先应了下来告诉他们明天一早来取。

傍晚,守财独自赶着驴车回来了,装了满满一车的年货,守财把驴车停到铁铺门口,招呼五魁来卸车。五魁问:“师傅呢?”

守财回道:“不回来了,年底了,县城的铁货商把今年的货款都结了,说是要请各地供货的掌柜们吃顿饭,师傅说晚了就不回来了,让我自己回来,把这些年货先卸到铺子里。”

五魁看了看车上,灯笼、炮仗、猪肉、干货、米面还有两坛子酒堆得满满的,兄弟俩把这些东西搬到屋里。卸完年货,守财站在炉火傍,一边烤着冻僵的手,一边低着头在那自言自语,“我爹昨天去跟师傅提亲了,师傅收下了聘礼,今天在路上,师傅跟我说,过完年就把我和莺春的婚事办了。”

五魁听了犹如五雷轰顶,一股怒火冲上胸口,上前一把抓起守财的脖领子,吼道:“不,你在瞎说。莺春喜欢的是我!”

守财掰开五魁的手,冷冷地说:“我知道,那又怎样?师傅喜欢的人是我。”

五魁把牙咬地咯咯响,“好,咱们师兄弟之间的事咱们自己解决,明天咱们赌一把,比打铁,谁输了谁退出,你要还是个男人,就跟我比一比!”

守财“哼”的一声冷笑道:“你以为你的手艺比我高吗?说吧,打什么?”

五魁拍了一下大腿,说道:“好,算个爷们,明天咱们就比祖师爷亲手打过的铁器-九齿钉耙,说话算数,谁输了谁退出!”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守财说完,便向门外走去,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冲着五魁说道:“以后咱们还是兄弟吗?”

五魁没有回答,沉默了一下对守财说道:“明天以后,不管咱俩谁娶了莺春,都要对她好一辈子,你要敢欺负她,我这拳头可不认兄弟。”

守财没有答理他,转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五魁心烦意乱地准备关了铁铺门回家,忽然想到明天一早还有两个客人来取货,便找了两块条板在炉火上烧起来,又用了半个时辰的工夫把两件铁器赶了出来,五魁忙里忙慌之中脚下将一块刚刚褪红的下角料踢到了年货堆上,自己却还在专注得打磨着铁器,不知不觉中,那块铁料点燃了灯笼纸,当五魁发现着火时,灯笼已经引燃了炮仗,接着爆炸又炸裂了酒坛,熊熊大火瞬间吞噬了整个铁铺,爆炸声和冲天的火光惊动了整个村子,人们纷纷跑来救火,这才发现了爬在铁铺门口已经昏迷过去的五魁。

大火烧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姬家的铁铺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还好有乡亲们及时的扑救,没有引燃邻近的房屋。五魁倒是没有生命危险,只是被绊倒的铁砧砸碎了脚踝,脸上也有一些擦伤和烧伤,五魁摸着脸上的伤口,看着变形的脚踝,想着外面的废墟,心如刀绞,比骨头碎了还痛。

五魁一连三个月都没有出门,莺春也没有出门。失火后的第二天,莺春偷偷地去找雁秋,让雁秋陪着到外地的医馆开了打胎的方子,结果吃了药后身子一直不干净,三个月后才康复,只是后来再也没能生育。

五魁再出门,已是春暖花开的时节,他拖着一瘸一拐的腿,跟着一帮铁匠去泽州府官营的作坊打兵器去了,没有跟他曾经的小伙伴告别。

一晃又是三年,五魁娘突发急病去世了。当五魁再回到建宁时,一切都已物是人非。他走后的第二年,莺春嫁给了守财,守财把家里的地卖了,用卖地的钱买了一块宅子,改成了打铁的作坊;雁水考中了举人,到高平县衙门里做了教谕;雁秋屡试不中,如今跟着姬氏家族里的郎中去学医了;而当年被烧成废墟的铁铺,在莺春出嫁后也被富海卖了,如今也盖成了宅子;曾经的五魁也没人叫了,成了乡亲们口中的夏瘸子。

五魁安葬了娘后去拜见师傅,要把这三年攒的银子赔给师傅,富海没有收,而是让五魁用这钱把自家的宅子改造了一下,临街也开了一间小铁铺,爷俩继续在这打铁,富海发现不管什么时候五魁都把铁铺归置的整整齐齐,工具用完后从哪里拿的一定会放回哪里。师徒两人干活总是不紧不慢,常常悠哉悠哉地干半天歇半天,空闲的时候不是喝茶就是喝酒,只是莺春回娘家时五魁总是找借口避开。

守财和莺春两口子一直忙着经营自己的打铁作坊,日子过得越来越红火,作坊雇的人也越来越多,直到郭守财三十五岁那年,才明白钱是挣不完的,惭惭地把铁铺的经营都交给了侄子郭金山。人一闲下来郭守财才发现生活好像缺少了些什么,一个人的时候总是闷闷不乐,但这心事他从来不敢向莺春提起。莺春是个明白人,主动帮守财张罗着纳了一房妾,只是这个叫翠翠的小妾连生了三个丫头,最终也没给郭守财添个儿子。

守财知道过去莺春喜欢五魁,但莺春嫁过来后一心跟他过日子,守财总觉得心中有愧,后来因为莺春主动帮守财纳妾,守财更是打心里亏欠莺春,表面上守财是一家之主,但家里的事守财大抵都听莺春的。

人生,稀里糊涂就是一辈子,蓦然回首,自己也活成了说书人嘴里的故事。

懒根的到来,让这个本以为结束的故事又开始了接续。

懒根慕名找夏瘸子拜师,师傅没拜成,却无意间救了夏瘸子的命,这件事只有姬郎中知道,还有一件只有姬郎中知道的事,那就是莺春一辈子了其实心里还装着夏瘸子。夏瘸子突发急病的事姬郎中第二天就跟莺春说了,还说幸亏有个外地的小伙子及时发现并帮着救助,否则老夏可能早已不在人世了。莺春惊心之余也对这个救了自己心上人的小伙子心生感激,莺春忽然想起头天晚上守财跟自己说铁铺来了一个外地小伙,便多问了姬郎中两句那个小伙子的样貌打扮。

后来,懒根在建宁村发生的一切其实都是姬莺春和姬雁秋这兄妹俩在背后设计的:让郭守财亲自做懒根的师傅是莺春提出来的;让懒根住到郭家也是莺春的主意;是莺春隔三差五跟郭守财说懒根这孩子不错,想让他做上门女婿,为了照顾懒根的面子,莺春还要按嫁女的形式教懒根托媒人提亲;夏瘸子一辈子对烧毁师傅的铁铺耿耿于怀,临了想把自己的铺子还给莺春,又怕侄子反对,是姬雁秋想出了对赌的办法;比武的结局也都在姬雁秋的掌控之中,不管懒根怎么打,夏瘸子的钉子数都会比他少一颗……只有让懒根去照顾夏瘸子人生的最后一程这件事,莺春无法向守财说出口,而雁秋却自信地告诉莺春,懒根自己会说的。

姬郎中的往事讲完了,懒根也醒了,这十来年懒根一直觉得自己很幸运,幸运的有点像作梦,如今方才大梦初醒,哪有什么幸运,自己不过是别人爱情故事里传递情义的一件道具。如果不是姬郎中把这尘封的往事讲出来,懒根一辈子都会以为自己是靠努力来把握着自己的命运,其实这只不过是一次选择,一次不经意间的选择,余下的过程,就如同是抛向空中的石子,出手的那一瞬间,轨迹早己注定,落点也早也注定。

我们总以为努力可以改变命运,其实能够改变命运的往往是选择。

姬郎中望着感慨万千的懒根,意味深长的说道:“榆根啊,你说我们几个谁这辈子活得最值?不,不是我,不是活得越久人生就越值,人生就是说书,越有故事生命就越长,谁的故事越精彩谁这辈子就活得越值。我这辈子平淡无奇,是个听书人,我好羡慕他们,五魁、守财、莺春,他们都活过,而我都到古稀之年了,却好像没有活过,如果人生能再来一遍的话,我一定会跟着他们去爬树、去摸鱼、去打架,去往心里藏一个人,藏一辈子。”

懒根笑了,往前凑了凑身子,悄悄地说道:“舅舅,亏你还是个郎中,真是‘人有生老三千疾,唯有情痴不可医’!”

“无药可治!无药可治!”姬郎中哈哈笑了起来。

一轮红彤彤的夕阳悬挂在鱼仙山顶,整个村庄沐浴在金色之中,让这个世界看起来暖暖的。

懒根一家告别姬郎中,走在回家的路上。两个孩子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懒根紧随其后,玉筠和翠翠相互挎着胳膊走在最后。懒根看着这一家人,既满足又有一种虚幻的感觉。十年前,如果没有那虚惊一场的圈地风波,自己应该像爹娘一样在辛家村种着那二十亩地,认命地过着自己最讨厌的生活,脑袋里只思考一件事:“活下去”。他想清晰地想像出那是一种什么样子,可自己和爹、娘、榆生、二爷爷的面孔却开始变得模糊,越使劲地看越看不清楚,那个陪伴自己长大的老屋和村子也离自己越来越远,直到消失在视野之中。而这眼前的景像就像突然冒了来似的,懒根想起姬郎中讲过的庄周梦蝶,不知道哪个才是真实的自己。

“爹,我想爷爷了!”

“我也想爷爷了!”

两个儿子稚嫩的声音唤醒了懒根,“嗯?你们想找爷爷做什么?”懒根问道。

“我想跟爷爷去地里玩,我想种地!”

“我也想种地!”

懒根笑了,问他们:“种地有什么好玩的?”

“爷爷让我骑在驴背上,赶着驴拉犁,爷爷还夸我是种地的好手!”

“嗯……爷爷也夸我了!”

“好,等春天了咱们就去给爷爷种地去。”

“爹,今天不是春天了吗?”

懒根回头看了一眼玉筠,又望着落日的方向,深情地说道:“明天,明天就去给爷爷种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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