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里的一粒沙(第四章)(2 / 2)

夏瘸子笑了笑,说:“酬金就免了,不过酒到是可以喝。”

夏瘸子打开炉火,又找到几块条板,放在火上烧着,然后坐在地上一边拉风箱,一边对懒根说:“你来主锤,我给你打下手。说了这么久,我还不知道你叫啥?”

懒根回道:“我姓辛,名榆根,潞安府长子县辛家村人,您喊我懒根就行。”

“懒根?那我应该就是懒瘸子了,哈哈……”夏瘸子笑了起来。

条板烧好后,懒根抡锤,夏瘸子一边帮着用夹钳固定坯子,一边手把手的指导,经过反复煅打,大锤出样,小锤成形,再用铁剪修掉毛边,不到一个时辰,一把钢刀的雏形就出来了。

夏瘸子看在眼里,对懒根的悟性和手法非常的吃惊,这个年轻人一点就透,一学就会,对各种锤子手法的运用娴熟而老练,根本不像是刚入门的学徒。

懒根看着自己亲手打造的大刀心花怒放,跪在地上给夏瘸子磕了个头,激动地说:“夏老爹,虽然您不肯收我,但今天您传授了我技艺,在我心里,您永远都是我的师傅。”

夏瘸子也很高兴,赶紧把懒根扶起来,说道:“是我眼瞎了,懒根啊,你是个好铁匠的料,将来不比我和郭金山差。这把刀还差淬火和回火,以你的悟性,看你师傅是如何打菜刀的便能明白。

“懒根,你记住‘打铁无样,边打边像’,你要相信自己,以你现在的手艺,只要你心中有的东西,你都能打出来。”

说完,夏瘸子便将那把钢刀又投回炉火之中。

懒根把烧红的钢刀又打成了坯子,封了炉火,收拾了工具。然后和夏瘸子坐在一起,两人喝着茶水,聊打铁,聊各自的村子,聊那如烟的往事……

日薄西山,懒根要回去了,夏瘸子心里竟有些依依不舍,他对懒根说:“喂,说话要算数啊,记得请我喝酒。”懒根笑了,点点头,说道:“老爹放心,三天之内请您,醉八仙。”说罢,便起身告辞。望着懒根远去的身影,夏瘸子自言自语地说:“守财啊,你又赢了。”

懒根往回走着,一路上脑海里都是夏瘸子憔悴的模样,仅仅一个多月的时间,就衰老的像换了一个人,生命的尽头真得就像现在正坠入鱼仙山的夕阳,眼睁睁看着它一点点的消失,却无力挽回。当一个人或病入膏肓或垂垂老矣面临死亡的时候,会害怕吗?会后悔吗?郭守财、夏瘸子和自己的爹娘,他们的一生有区别吗?这个年轻人第一次对生命的意义产生了思考。

懒根刚走到铁铺门口,就看见铁匠们说说笑笑地往外走,最后出来的是柱子他们几个学徒,柱子看到懒根,喊道:“你去哪了?快走、快走,昌茂恒结帐了,掌柜的请咱们醉八仙吃饭呢。”

郭守财在醉八仙的二楼摆了两桌,犒劳铁铺的铁匠师傅和伙计们。往常郭守财只是在每年的腊月二十四打发长工时请大家伙吃一顿,现在不年不节的请大家,这些铁匠们都还调侃说掌柜的活明白了,与其将来把钱留给姑爷,还不如现在请大伙喝酒,当下快乐了。

郭守财这次很大方,酒菜都很丰盛。筵席开始后,郭守财简单说了两句开场白,就让大家开怀畅饮,一时间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大家说说笑笑好不热闹,这些师傅和学徒们轮着向郭守财和郭金山敬酒,懒根第一次和大家在一起喝酒,敬完郭守财和郭金山后,也逐一地向各位师傅、学徒敬酒,一圈下来就已经头重脚轻、天旋地转了。

这些铁匠们喝得都很尽兴,散场时几乎都是踉踉跄跄地相互搀扶着,郭金山扶着郭守财下了楼,来到柜台前准备结帐,忽然听到大堂一角有人大声说道:“哟,这不是师弟吗?今天怎么有心情来这喝酒?不都是把厨子请家去吗?”

郭守财眯着眼回头一看,是夏瘸子,“怎么,老夏,这醉八仙就只许你来啊。”然后对着酒楼掌柜说道:“老夏的帐记到我这儿。”

夏瘸子冲着酒楼掌柜说道:“听到没有,给我往守财那儿记上一百两银子的帐。”

郭守财听了笑了起来,“老夏你疯了吧,一顿饭吃得了一百两银子?”

夏瘸子也是一副醉态,咂了咂嘴,说道:“一顿吃不了,那就多吃几顿。怎么?舍不得了?这样吧,四十年前,咱们就约定了一场打铁比武,眼看一辈子过去了,咱师兄弟也没能一决高下,建宁村都说‘南有郭守财,北有夏瘸子’,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咱兄弟俩就分出个一二来,我赢了,你输我一百两银子,你赢了,我把铁铺送给你。”

郭守财不屑地看了看颓废的夏瘸子,说道:“我已经有二十年没动过锤子了,以后也不会再打铁了。而你,身体都这样了,何必呢,我劝你以后也别再打了。况且,就你那铁铺我也没兴趣。”

夏瘸子被郭守财的话激怒了,开口说道:“实话跟你说吧,你铁铺新收了个叫榆根的徒弟,我也看中了,你不比,我就跟他比,我输了,我那铁铺和宅子就给他,他输了,就给我做三年徒弟。三年后,何去何从他自己选。”

这突如其来的场面让铁匠们和在酒楼吃喝的食客们都愣在那里,静悄悄地听着两人充满火药味的对话,听到夏瘸子要和一个刚入门的学徒比打铁,人们开始在一旁议论纷纷。

“老夏这是怎么了?喝醉了吧。”

“曾经也算一代名匠呢,欺负一个学徒,传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夏瘸子孤身一人,如今身体也不行了,他那两个侄子也不管他,这也是被逼的不顾脸面了,跟郭守财抢徒弟呢。”

“年轻时光顾自己逍遥,老了干不动了,知道跟前没人不行了,要怨都怨他自己。”

“还跟他学三年?就他现在这样,能活三个月就不错了。”

“夏瘸子怎么能说出这话,唉,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

郭守财“哼”了一声,用手指了指懒根,说道:“比不比那是他自己的事,我管不着,你去问他吧。”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懒根身上,懒根已经站立不稳了,一手扶着楼梯,一手扶着柱子。

“年轻人,你敢不敢跟我比打铁?”夏瘸子问道。

懒根感到口渴的很,用舌头舔了舔嘴唇,咽了口唾沫,含含糊糊地说道:“比就比,有啥大不了的……”

懒根的回答出乎所有人意料,包括郭守财在内没有人认为懒根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哪怕是他喝了酒,因为懒根要和夏瘸子比打铁那肯定是必输无疑,这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的事。

夏瘸子哈哈大笑起来,说道:“好,有种,七天后,在我那铁铺,咱爷俩比打钉子,请昌茂恒张掌柜作判官。你赢了,铁铺和宅子归你,你输了,给我做三年的徒弟。”

郭守财吃惊之余,对懒根失望至极,在郭金山搀扶下头也不回的甩门而去。

铁匠们见郭掌柜生气地走了,也都三三两两地纷纷离去。柱子撒开手看了看懒根,觉得懒根自己能站稳走回去,便嘱咐道:“我也先走了,你路上慢点。”

懒根扶着楼梯慢慢走下来,稳了稳身子,走到夏瘸子跟前,端起桌上的茶壶,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口,说道:“老爹,这两天不能请您喝酒了,比完打铁再请您。哦,对了,老爹,我可是一定会赢的,我要是赢了你可咋办?呵呵,呵呵……”

夏瘸子微笑着说道:“你这孩子啊,我那么好赢吗?你要是赢了,咱爷俩不成双赢了?哈哈,哈哈……好好准备,好好比,别让我瞧不起你。告辞!”

说罢,夏瘸子起身,拍了拍懒根的肩膀走了出去。

懒根回到郭守财家里,只见师傅一脸怒气地坐在太师椅上,师娘坐在另一边,似乎正在劝解师傅,见懒根回来,便不再言语。风吹进屋里,烛灯忽闪着,师傅的影子也跟着跳动着,像那压不住的怒火。懒根一进门便跪在地上,一言不发地等着师傅的斥责。郭守财也不说话,三个人静静地沉默着,听着风吹烛火的叭叭声。

就这样沉默了一会儿,懒根抬起头,低声说道:“对不起,师傅、师娘,我不该擅自做主,答应跟夏老伯比打铁,您骂我也行,打我也行,我知道错了。实在不行,我明天去求夏老伯,说我毁约不比了。”

“毁约?你让我的脸面往哪搁。你老实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是喝醉了一时冲动还是有别的想法?”郭守财铁青着脸问道。

懒根直了直腰,缓缓地说道:“师傅您还记得吗?您收我为徒的那一天,也是在这里,您嘱咐了我三件事,第三件事您说贪财不可耻,让我立下做富人的志向,我都二十七岁了,还一无所有,我没有更多的时间再去等待了,这是一次机会,我赌一把就有可能有了立足之地,有一个属于自己的铁铺,否则我真的看不到何时才能拥有一份自己的产业,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我也要搏一搏,输了我也不后悔。

拜师那天我说过,您和师娘就是我的爹娘,你们对我的好我永远记在心里。就算我赢了,我也不会离开郭家,我照样会伺候你们、孝敬你们,如果我输了,最多也就是给夏老伯当三年的长工,其实夏老伯也挺可怜,能不能活三年都不好说,就算能活三年,三年后,我发誓再也不离开师傅,哪怕跟着您和师娘一辈子都行。”

一席话打开了郭守财的心结,郭守财知道这孩子赢不了夏瘸子,只是舍不得放他走,听懒根这么一说,心里也就释然了。郭守财忽然发现,让这孩子去陪伴夏瘸子最后的生命时光,好像竟然也是自己多年来埋在心底深处的一个幻想。

郭守财叹了口气,说道:“好吧,不要忘了你刚才说的话,我也始终会把你当做自己的亲生儿子看待。俗话说‘初生牛犊不怕虎’,年轻人敢闯敢拼是好事,这几天,我会亲自到铁铺指导你,好好学,不要给郭家丢脸。”

懒根向着郭守财叩了三个头,说道:“知道了,师傅,不管结果如何,我都会拼尽全力去比。”

第二天,夏瘸子要和郭守财铁铺的学徒比打钉子的消息就传遍了全村,成为建宁村老百姓茶余饭后最大的谈资。在所有人眼里,这都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比赛,人们都在耻笑夏瘸子活的窝囊,竟然沦落到和一个刚入门的学徒比打铁。也有人说夏瘸子这事办得不地道,为了找人照顾自己竟直接从郭守财那里抢人。只有夏瘸子的两个侄子显得比往常兴奋,逢人便说,愿赌服输,都是自愿的,又没人逼他们,还说自己的叔叔把家产都押上了,虽然赢面大,可风险还大呢。

这几天,郭守财天天到铁铺指导懒根,特别是梆钉尖和砸钉帽的技巧,郭守财把自己多年的经验都传授给懒根,看着懒根越来越熟练,郭守财竟对夏瘸子一定会赢的的想法产生了动摇。

节气已经到了白露,天气凉爽了许多。

一晃七天过去了,比赛的日子到了。这天,夏瘸子把铁铺的门板都卸了下来,看热闹的人们里三层外三层的把铁铺围了个水泄不通,除了郭守财,郭家铁铺的所有铁匠、学徒都来了。铺子当中站着四个人,除了夏瘸子、懒根,还请了昌茂恒的掌柜张荣恒做判官,医馆的郎中姬雁秋做中证人。

姬郎中拿出事先写好赌约的书契,当众宣读了一番,问两人是否同意,两人没有意见均在赌约上签了字,随后姬郎中和张掌柜也在中证人那签上自己的名字。

接下来张掌柜讲了打铁比武的规则,两人要在一炷香的时间内,看谁打的钉子多,钉子为寸半的五福临门蘑茹钉,标准最低要达到乙等,打好的钉子由姬郎中交给背对现场的张掌柜盲验,不合格的不计数。

张掌柜还带来两个昌茂恒的伙计拉风箱,懒根和夏瘸子互相看了一下对方,然后将条板分别放在两个炉火上烧着,不一会儿,条板便烧的通红,姬郎中拿出一根一尺六的香点燃插在香炉中,问两人是否可以开始,两人手持夹钳和锤子站立在各自的铁砧前,向着姬郎中点了点头,姬郎中便高声喊道:“开锤!”

懒根和夏瘸子快速拿起夹钳夹着红通通的条板,在砧子上煅打起来,一时间两边铁花飞溅,锤子敲击在坯子上发出叮叮当当清脆的声音,不一会儿,条板就被锻打成一根根细长的棍子。懒根年轻有气力,手速也比夏瘸子快一些,当懒根打出五根约三尺长的铁棍时,夏瘸子还在对第四根进行修直。围观的人们都有些惊讶,开始对这个年轻人刮目相看,人群中就有人说道:“果然是‘拳怕少壮’,这是要‘乱拳打死老师傅’啊!”

懒根把细长的铁棍截成几十段一般长的小铁棍,开始打钉子,每个钉子都需要先梆打出钉尖,再穿进一个带孔的模具,在模具上敲出蘑茹样的钉帽,因为这些蘑茹钉要钉在大门上,所以这个圆形的钉帽要呈五瓣的伞样,寓意五福临门。很快,夏瘸子也开始打钉子了,人们这时发现,夏瘸子每打一个钉子,都要比懒根少用六七锤,特别是打钉帽时,夏瘸子几乎一锤一瓣。当那炷香燃完七成的时候,两个人的五根长铁棍几乎同时打完了。

两人又同时夹起各自的第二块条板,重复着同样的流程,只是不再一次打出五根长铁棍,而是打一根就做一根的钉子。虽然两个人都已汗流浃背,可谁都顾不上去喝一口水,懒根只是低着头全神贯注地敲打着铁件,而夏瘸子却一边打一边偷瞄着懒根的铁棍,估摸着懒根钉子的多少。

姬郎中每次取五个淬火后的钉子让张掌柜查验,查验合格的钉子姬郎中从谁那里取的还放进谁的柳筐中。

随着那炷香在一点点的燃尽,铁铺气氛变得越来越紧张,围观的人群发出的嘈杂声慢慢稀疏下来,可能是懒根的表现出乎人们的意料,本来以为毫无悬念的比赛变得扣人心弦,尤其是夏瘸子的那两个侄子,一开始还有说有笑,现在掉着下巴直勾勾地看着柳筐里的钉子,紧张的直咽口水。

“停锤!”随着姬郎中一声呐喊,比武结束了。

夏瘸子长吁了一口气,扬手把锤子扔到一边,走过去一屁股坐在藤椅上,懒根站在那里喘着粗气,下巴淌着汗滴,一只手握着锤子把拄在铁砧上,向夏瘸子望去,只见夏瘸子微微闭着眼躺在藤椅上,胸膛随着呼吸上下起伏着。

张掌柜和姬郎中分别清点了一遍柳筐中的钉子,两人核对了一下数目,相互点了点头,张掌柜清了清嗓子,大声说道:“现在,我宣布这场比武的结果,两人打的钉子共有三枚达不到乙等,在达到乙等的钉子中,夏瘸子的柳筐中共有一百三十三枚!”张掌柜停了一下,现场鸦雀无声,夏瘸子也睁开了眼睛,坐了起来,张掌柜看了一眼懒根接着说道:“辛榆根的柳筐中共有一百三十四枚!辛榆根胜出!”

“啊?!”人群中发出一片惊叹声。

“好,榆根好样的……”郭守财铁铺的铁匠和伙计们拍手叫起好来。

紧接着围观的人们开始七嘴八舌起来,“老夏这回可丢人了,输给了一个学徒……”“完喽完喽,夏瘸子把棺材本都输进去了……”“夏瘸子这辈子这是过了个啥?可怜哦!”……

现场一片乱纷纷,里面夹杂着夏瘸子两个侄子的咒骂声:“不中用的老东西,败家的玩意儿……”

“滚!都滚!”夏瘸子愤怒地从藤椅上站起来,双手握着拳头挥舞着,一边咆哮一边把人们往外撵,张掌柜、姬郎中和懒根也被拥挤的人群推到门外,懒根被夏瘸子的举动吓到了,不安地回头看了一眼,却瞥见夏瘸子挥动的左拳拳眼中露出两个蘑菇钉的钉帽。

夏瘸子把人们轰出铁铺,又插上门板,人们只听见铁铺里面发出“哈哈”的狂笑声,“老夏别是疯了吧?”有人悄悄地说道,姬郎中赶紧用手拍了拍门板,向里面喊道:“老夏,老夏,你没事吧!”

“好!好得很!哈哈……,滚!都滚……”从里面传出夏瘸子的吼叫。

围观的人们见状,都识趣的散了。只剩下张掌柜、姬郎中和懒根还站在原地,姬郎中又用力拍了拍门板,说道:“老夏,你不要激动!你开开门。”只听里面夏瘸子平静地回道:“我没事,你们都走吧,让我休息会儿。”

姬郎中看了看张掌柜和懒根,扬了扬手示意他们也走,“没事的,回去吧,晚上我再来看看他。”姬郎中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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