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里的一粒沙(第五章)(1 / 2)

懒根回到郭守财家里,郭金山刚刚和郭守财老两口讲完比武的经过,三个人都很高兴,看到懒根回来了,郭守财大声说道:“榆根,好样的,一会儿让翠翠多准备俩菜,咱们一家子好好庆祝庆祝。”

懒根僵硬地笑了笑,说道:“谢谢师傅,这都多亏了您和金山师傅手把手的指教,再说,我这也是趁人之危,夏老伯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否则我怎么可能赢得了他。”

郭守财看出懒根似乎并不开心,说道:“老夏虽然身体不好,但毕竟是干了一辈子的老铁匠,而你只是个刚入门的徒弟,这场比武,算得上公平,你也不用自惭。”

“师傅,我还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懒根突然问道。

郭守财犹豫了一下,似乎知道懒根要说什么,转过头看了看坐在一旁的老伴,姬莺春冲着他点了点头,郭守财这才开口道:“榆根啊,我也正有一件事要与你商量,你先答应了我这件事,你有什么想说的咱再说,好不好?”

懒根一脸困惑,赶紧说道:“师傅,有事您尽管说,只要我懒根能做到,我都答应。”

郭守财点了点头,说道:“榆根啊,我呢虽然只是你的师傅,却也一直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呢年纪也不小了,也该考虑婚配的事了,过去之所以没跟你提这事,是因为我知道你这孩子要强,怕伤你的自尊,如今呢,你也算是凭自己的本事在这建宁村落了脚,我想现在是时候了。俗话说,这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亲生父母不在身边,我这当师傅的,就勉为其难替你物色了一门亲事,不知你愿意不愿意?”

懒根一听,心里不知如何是好,在辛家村时,父母也曾托媒人提过几回亲,可人家不是嫌他懒就是嫌彩礼少,都没有相中,后来年纪越来越大,说媒的越来越少,懒根对婚姻也变得心灰意冷,成为藏在心中不愿触碰的话题。如今师傅提起这事,懒根自己也没有主意,便说道:“师傅、师娘,我说过,你们就是我的爹娘,没有你们的收留照顾,我辛榆根现在没准在哪里流浪漂泊呢。婚姻之事,只要师傅相中的,我都没有意见,我听师傅的。”

郭守财一听,脸上露出笑容,说道:“好、好,榆根啊,你看你玉筠妹妹如何?”

懒根一下愣在那里,玉筠虽然耳朵失聪了,但人长得俊俏秀丽,而且惠心兰质,知书达礼,这些日子懒根跟着玉筠在一起识字读书,感觉这个女子就像一朵芬芳的茉莉,洁白而雅致,自己却粗俗不堪,所以总是自卑地、刻意地与玉筠保持着距离,从不敢有什么别的想法。

郭守财见懒根犹疑不决,自己也有些不悦,说道:“哦,你也不必急着回答我,终身大事嘛,好好考虑考虑。玉筠就是小时候得病耳朵烧坏了,别的也不比别人差吧。”

“不、不,师傅,您误会了,”懒根回过神来,急忙说道:“我是觉得自己配不上玉筠,我啥也没有,还不识字,玉筠妹妹聪颖娴慧,我真得是自愧不如。”

郭守财这才面露喜色,说道:“你也不用自谦,这事我和你师娘商量好了,只要你没意见,这桩婚事就这么定了,过两天,你就回辛家村一趟,跟你爹娘商量商量,他们要是同意的话,就让他们打发媒人来提亲,其他的都不用管,由我来安排。我知道你爹娘就你这一个儿子,而且田地也就要被旗人圈占了,你爹娘要是愿意,你就把他们接到这里来住。”

郭守财的一番话感动的懒根热泪盈眶,懒根哽咽地说:“师傅、师娘,你们对我的恩德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我做梦都不敢想能娶玉筠为妻,你们放心,我一定好好照顾玉筠,照顾她一辈子,不让她受一点委屈。”

郭守财欣慰地点点头,说道:“榆根啊,师傅相信你能说到做到,把玉筠托付给你,我和你师娘也算了了一桩心事。你和玉筠的亲事定了,我就可以嘱咐你另一件事了。

这件事呢我还没有同你师娘商量,不过我相信你师娘会同意的。你赢了夏瘸子的铁铺和宅子,我知道你也不会撵他走,虽然说愿赌服输,你继承了他的产业,乡亲们也说不出啥来,但还是要做到仁至义尽、以德服人你才能真正融入这个村子,建宁村的乡亲们才不把你当外人。孟子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如果你愿意,成亲后你和玉筠可以搬过去照顾老夏,他也没多少日子了,一辈子孤苦零丁,你们陪他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让他临了也享受一下家的温暖,我想,这才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吧。”

郭守财扭头看了看老伴,莺春向他微微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郭守财这才接着对懒根说道:“哦,对了,你刚才说有事要跟我商量,什么事?”

懒根摇了摇头,平静地说到:“没事了,师傅,我想说的您都说了。”

第二天早晨,朝霞布满了东边的天空,金光闪耀在碧绿的田野上,阵阵清爽的秋风拂过,一望无尽的青纱帐像海浪一般起伏着。马上就要收秋了,虽然玉蜀黍的籽粒不够饱满,但这仍是农民填饱肚子的希望。

懒根沿着桥河来到铁铺,刚到门口,就看见铁匠们围在一起议论纷纷,懒根以为在说昨天比武的事,便有意的躲避在一边。这时有一个铁匠看见懒根来了,便招呼到:“榆根,快过来,正说你们那儿呢,朝廷在潞安府抓人啦,听说官兵抓了好几千人,还要杀头呢!”

懒根听了一激灵,心都提到嗓子眼了,赶紧跑过去问道:“谁说的?消息准吗?”

又一个邻村的铁匠说道:“确定无疑,说是潞安府很多村子都在密谋造反,官府派兵镇压了,抓捕了好多人,我小舅子是潞安府壶关县的,也被抓了,家里正四处筹钱赎人呢……”

没等那人说完,懒根撒腿就跑。

懒根气喘吁吁地跑回师傅家,把铁匠们说的消息跟师傅讲了,并说自己也要回家看看,现在就走。

郭守财让懒根不要慌,并拿出五两银子,嘱咐道:“榆根,不要着急,路上一定注意安全。这点银子路上买点礼物给你爹娘带上。记住我昨天说的话,家里事办清了早点回来,我和你师娘会一直惦记你的。”

懒根没有推辞,接过银子,谢过师傅,让师傅和师娘放心,自己会很快回来的。

告别师傅,懒根急匆匆地穿过已经熟视无睹的商街,向东经过宣圣庙然后继续向北,便来到了村口,懒根站在那里,回望着建宁村,两个月来的经历就像梦境一样一一浮现在眼前,如果当初听从爹娘的话,自己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来到这里,这些事情也永远都不会发生。人生就是充满了选择和偶然,但这正是懒根喜欢的生活,如果像爹娘那样日复一日地重复着一成不变的生活,一切都放弃选择,一切都是已知的必然,他都怀疑自己是否有一直活下去的动力和兴趣。

乱云飞渡,一声长空雁叫,唤醒了沉浸在思绪中的懒根。他整了整衣衫,快步走在潞泽大道上,不管多晚,今天都要回到辛家村,他猜不到两个月来辛家村发生了什么,总之是不好的预感,他担心榆生哥的安危,忧心家里的土地和爹娘的身体,还有二爷、榆才、榆保……

晌午的时候,天色愈加阴沉。懒根在路边的面摊上草草吃了两碗面,便又开始赶路,天空中不时飘落些雨点,虽然路面都没有打湿,但懒根更加焦急,顾不上腰腿的酸痛和脚上磨出的水泡,快步的走着。又走了一个时辰,懒根来到了长治城,只见城内到处都是官兵,不时有一队队的兵丁押着犯人在大街上过往,城门也都加强了盘查,懒根这才确信铁匠们说的都是实情,更加担心榆生的处境。

刚出长治城,雨点犹如万箭齐发,密集地打在地上,溅起一层的尘烟,懒根停下脚步,转身要跑向城门避雨,刚跑出三五步便又停了下来,迟疑了一下,复转身向着辛家村的方向走去。

很快大雨滂沱而下,地上的烟尘变成了水雾,路面也泥泞了,大路上只有懒根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雨中踽踽独行,身上的衣服里里外外都湿透了,开始懒根还用手抹一抹脸上的雨水,后来索性任凭它肆意的流淌,就这样走了不到二里地,懒根突然觉得内心中升起一种愉悦,一种把孤独升华为任性撒野的无拒无束,一种在风雨中接受洗礼的快感,听着万千雨点打在路两旁广袤田野的玉蜀黍叶子上,就像密集的鼓点鼓舞着懒根的士气,懒根的脚步变得轻快起来,他总是能在困境中找到乐观的一面,只是需要用激情来点燃他。

雨停的时候已经入夜了,时近中秋,一轮明月挂在刚刚洗过的夜空,清澈明朗的月光洒在大地上,用安宁抚慰着风雨过后的狼藉。懒根来到了村口那条熟悉的田间路,一身的疲惫立刻烟消云散,自己第一次感到辛家村是那么的亲切。当他要迈开大步奔向村子的时候,却脚下一滑,摔了个四脚朝天,这条不长的小路坑坑洼洼泥泞不堪,懒根走进村子已经是一身的泥水,村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很少几户亮着灯火,还是自己从小到大熟悉的样子,没有任何的异常。

不一会儿,懒根来到家门口,他轻轻推开枣树枝扎成的栅门来到院子里,黑灯瞎火的没有一点动静,爹娘应该是睡了。他走到屋前拍了拍门,冲着门缝向里面喊道:“爹、娘,我回来了!”

“谁?”

“哎呀,爹,是我,懒根,快开门!”

“是儿子回来了,是儿子回来了,他爹,快,快去开门!”

门开了,懒根爹披着汗衫站在那里,揉了揉眼睛,上下打量着懒根,懒根娘在后面举着油灯,踮着脚,瞪大了眼睛往外瞧。

“是儿子!是儿子!”懒根娘上前把懒根爹挤到一边,把油灯也塞到懒根爹手里,一把抱住懒根哭了起来,“儿啊,你去哪里了,也不知道往家捎个信!”一边哭着,一边捶打着懒根的后背。

“哎呀,娘,别弄你一身泥,”懒根举着双手,怕蹭到娘身上,“先进屋,咱进屋说。”懒根说道。

“赶紧进来,赶紧进来,这一身泥一身水的,就不知道避避雨,等不下了再回来吗?”懒根爹嘟嚷道。

来到屋里,懒根娘又是端水帮懒根清洗,又是找手巾给懒根擦拭,又是翻箱倒柜找干衣服给懒根替换,以前懒根总是不耐烦地说“你别管了,我都多大了,我自己来”,抵触地把娘推到一边,但今天没有,乖乖地听凭娘的倒饬。倒是懒根爹在一边不住地嘟嚷:“他都多大了,你让他自己弄。”

懒根换上干净衣服从里屋出来,懒根爹便问他:“你这两个来月都去哪儿了?”懒根娘也跟着问:“是啊是啊,儿啊你去哪儿了?在外面受委屈了吗?”

懒根说道:“娘,我从晌午到现在还没吃饭呢,饿的都没力气说了。”

懒根娘一听,心疼地说道:“你也不早说,我这就去给你擀面条,一会儿咱边吃边说,你先不要跟你爹说哦。”说罢,从桌上端起油灯下厨房去了。

懒根娘一出去,懒根就问道:“爹,官府到咱村抓人了吗?”

懒根爹说道:“哦?!你在外面听说了?潞安府到处在抓人,差不多每个村子都有下大狱的,不过,咱村倒是平安,没有官兵来过。”

“那就好,你和我娘都好吧?”懒根问。

“嗯,我们都好,你走这两月家里没什么变化。”懒根爹回道。

“那我二爷爷还好吗?”

“你二爷爷最近闹了一场病,身体很不好,都下不了炕了,这两天你去看看二爷爷。”

“哦,什么病?”

“你还不知道呢?咱潞安府不圈地了。听说是各地密谋造反的事惊动了朝廷,皇上追查下来,发现是鳌拜的弟弟在胡作非为,就下谕不让圈了,小皇上也惹不起鳌拜,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但朝廷对密谋造反的却严加惩处,说是抓了上千人,光砍头的就有一百多,还有好几百人要流放,几乎村村都有关进大牢的。”

“啊!?不圈地了!?天哪!太好了!这回咱村的乡亲们可以踏踏实实的种地了,再也不用为生计发愁了。”懒根高兴地说。

“不过这跟我二爷爷的病有啥关系呢?”懒根接着不解地向爹问道。

“潞安府不圈地了,村里的人们都开始议论,说要向你二爷爷讨回当初每家凑得那四两银子,可那银子你二爷爷说已经送出去了,人们就开始传说一些风言风语,你二爷爷是要脸面的人,一气之下就病倒了,再加上你二爷爷最器重的榆生不争气,这病情越来越重,到现在都卧床不起了。”

“我榆生哥又咋啦?惹我二爷爷生气?”

“算起来有一个月有余了,榆生到长治城逛窑子,让你二爷爷逮了个正着。”

“啊?!不会吧,怎么可能?”

“唉!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反正榆生都承认了,不止一次呢,第一次好像说是在塾坛议事会那天他就去了。”

“那后来呢?”

“后来,你二爷爷在咱辛家祠堂召集全族的人批判榆生,说他伤风败俗,有违族规,宗族里那个四个辈份和岁数最大的商议了一下,参照大清律例,决定杖打六十,结果差点打断榆生的腿,直到现在都没见他出过门。”

“啊?咱族规里有不许逛窑子这一说吗?”

“你二爷爷教训自家孩子,他说啥就是啥呗,别人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不过榆生这回确实让你二爷爷伤透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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