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里的一粒沙(第四章)(1 / 2)

“十天了,这孩子怎么一点消息也没有?我说不让他走,你就不听,‘在家千日好,出门万事难’,在家安安生生的不好吗?非得出去闯荡,都怪你,咱儿不会出什么事吧?要么你去找找?”懒根娘这几天就像丢了魂,天天念叨。

懒根爹听的心烦意乱,也不想为这事再跟懒根娘吵了,“放心吧,那么大人了能出啥事,啥时候没钱了他就回来了。”他冲着懒根娘安慰了几句,便走出家门躲清静去了。

除了懒根爹娘,辛家村没人关注懒根的去向,都在等二爷的消息。辛家村用了十天的时间才筹集够了五百两银子,一大早,二爷揣上银子骑着驴出了村。

二爷先来到长子县的女婿家,在女婿家里面见了县太爷,县太爷说可以试试,只是如果潞安府核查出来,他就推说是笔吏誊抄时出了纰漏,其他就无能为力了。二爷拿出二百两银子深表谢意,县太爷推辞一番也就收下了。

吃罢午饭,女婿又给套了一驾驴车,二爷又急匆匆地赶往潞安府。

潞安府衙门在长治县城,二爷赶到时已是掌灯时分。衙门里出来一人,四十来岁,看起来老成练达,带着二爷来到不远处的一个巷子,二爷停好驴车,拿上包袱随那人进了一户宅院。

院落不大,收拾的雅致利落,二人来到屋里,客厅只点着一支烛灯,略显昏暗。墙上的中堂是一幅山涧松云图,两侧是“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对联,屋子中间是一张八仙桌和四把椅子,桌上摆着二荤二素四个菜,中年人刚要请二爷落座,只听见身后有人说道:“二哥啊,怎么这么晚才到?可是教我好等。”

说话的人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只酒壶和三副杯筷,边说边从屋外走了进来,中年人赶紧上前接过托盘,摆好酒杯斟满酒,说道:“爹,二伯,坐吧,咱们边吃边聊。”

三人落座后,二爷与那人先互相打量了一番,然后开口说道:“老三啊,自改朝换代后,你都没回过辛家村,怎么,真不打算叶落归根了?”

老三苦笑了一声,说道:“回去?挨骂吗?当年除了二哥你,村子里还有谁把我当人看?后来清兵来了,我给满人当差,全村人都骂我是满人的走狗,可现在,谁他妈的不是留辫子穿马褂,跪着给满人喊爷。我跟长贵说了不回去了,死也不回去了。”边说边指了指儿子。

长贵赶紧说:“爹,不说这些了,二伯头一次来家里,咱们先一起端一个,以表欢迎。”

“对对,二哥你这一路上也是车马劳顿的,先喝一个解解乏。”

三人一饮而尽,长贵又赶紧一一满上。

老三夹了一筷子肉递到二爷的碟子里,“尝尝这个,长治的特色菜‘上党糊肘子’,肥而不腻。”

二爷吃了一口,称赞道:“嗯!香!不错。”

放下筷子,二爷接着说道:“半月前在长子县城,要不是枣花眼尖,我可认不出长贵,那次要是错过了,咱一家人指不定啥时才能相见呢。”

长贵接过话来:“那天我去长子县衙办事,在西大街正好遇见您和枣花姐,我也不敢认,还是枣花姐记得我脸上的这块胎记,那天公务在身,也没能叙旧长谈,回来后我爹还骂了我一顿,嫌我没请您来家,来,二伯,我敬您一杯,还请您原谅。”

二爷端起酒杯,说道:“一家人不说见外话,来,老三,咱爷仨一起端,为一家人的团聚!”

三人喝完,长贵再次将三个杯子斟满。

“那天长贵三言两语的也没说清楚,老三啊,这么多年你都干啥了?混得还不赖。”二爷问。

老三笑了笑,说道:“哪儿混的不赖了?这宅子也是租的。当年跟着八旗兵先是到长子县城,后来又来到长治,那些满人人生地不熟的,言语又不通,我就在他们和汉人之间牵个线搭个桥,中间抽点好处,后来跟那些八旗子弟混熟了,就帮着他们联系点买卖,介绍些生意,其实就是掮客。咱们辛家村的人都亏在读书少上了,要么就我那门路混个一官半职的不在话下。后来满人和汉人也都融合了,我这年纪也大了,就不干了,通过关系把你侄子弄进了潞安府,混个六房书吏的差。不过,我这些年攒得钱也够他花一辈子了,二哥,不瞒你说,我在太原府买了一处宅子,我老婆、儿媳、两个孙子都搬过去了,入冬前我和长贵也就都去太原了。”

二爷听后,心里感慨万分,说道:“是啊,不管这天下姓朱还是姓爱新觉罗,跟咱老百姓有啥关系?满人当皇帝闹饥荒驱流民,汉人当皇帝不也人吃人?崇祯那会老百姓要是能吃饱饭,谁会跟着李自成去造反?李自成不造反,清兵也打不过来,这天也不会变。

“‘猪往前拱,鸡往后刨’,有能耐把饭吃到嘴里,把自己的日子过好,这就是本事。老三啊,你当初还真是走对了,如果留在辛家村……呵呵,不说了。来、来,喝酒、喝酒。”

……

酒过三巡,老三一边给二爷夹菜,一边说道:“二哥,我知道你今天来是为了咱村圈地的事,你的想法长贵也都跟我说了,这事除了你任何人来都没用,我跟你侄子说了:‘办,必须办,你爹这辈子就亏欠你二伯,能把这人情还了,你爹我走了也安心。’”

长贵低头思忖了一下,对着二爷说道:“其实,这也不是什么难事,老百姓眼里的生死大事,在权贵面前都不值一提,那些王公贵族官老爷一句话,就能决定成千上万老百姓的死活。

“以前多尔衮活着的时候,打压鳌拜的镶黄旗,把京畿的好地大都圈给了正白旗和镶白旗,镶黄旗得到的土地最少。多尔衮死后,一直被欺压的鳌拜翻了身,顺治驾崩后,更是与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成为顾命辅政大臣,后来索尼病死,鳌拜更是权倾朝野,为所欲为,如今的皇上就是个十来岁的孩子,朝廷的权力都把持在鳌拜手里。鳌拜有个弟弟穆里玛,是镶黄旗的都统,就是镶黄旗最大的官,掌管镶黄旗的户籍、田宅、屯兵、官爵等一切事物,这个穆里玛便借八旗兵驻防太原为名,向朝廷提出圈地的要求,虽然顺治四年皇上就颁诏停止圈地了,但朝廷还是准许了,不过,是按驻防八旗兵的人数批了四百八十四顷。”

“哦?那为什么要把潞安府的地也圈了?”二爷不解的问。

长贵端起酒杯,说道:“二伯,咱边喝边说。”

长贵抿了一口,接着说道:“这个穆里玛其实就是借机为镶黄旗的王公贵族建田庄,掠夺汉人财富,想要多少地根本就没有确切的数,那些省、府的大员们谁敢得罪鳌拜,穆里玛圈哪儿圈多少他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着急的不光是老百姓,老百姓才几亩地?太原、潞安两府的那些官员、地主哪个没有几百几千亩的?这些人更着急,排着队给知府大人送银子,尤其是这几天,我们这些书吏忙得团团转,那些地籍账目都不知改了多少回,我们都快分不清哪本是真的哪本是假的了。这些官场的事老百姓哪里知道?在那些达官显贵眼里,老百姓不过是一群爬来爬去的蝼蚁。”

老三用指节敲了敲桌子,冲着长贵说:“不要管别人!越扯越远了,就说你二伯这个事,把辛家村地籍上的亩数往下减一半,能不能办。”

长贵笑着说:“能、能,这本来就不是朝廷的旨意,没有人细究的。”

二爷也笑了,续满酒,端起杯来说道:“好!长贵,这事就靠给你了,来,咱们一起干了这个,我在这谢谢你们爷俩了!”

长贵赶紧说:“二伯,您这是说哪儿了,您开口的事,我必须得办好啊。”

老三也附和道:“对对,都是他应该做的。”

二爷喝完,把酒杯放到一边,站起身来到条几旁,解开条几上的包袱,露出白花花的银子,二爷指了指,说道:“长贵,这是三百两,该打点的你去打点,剩下了是你的辛苦钱,不够了你再跟二伯说,咱再添。”

长贵看了看他爹,刚要开口,他爹说话了:“二哥啊,按说这银子长贵不能收,可他要是不收你肯定不放心,这样吧,银子先放这,等这事办完了,再让长贵给你送回去。”

二爷摆了摆手:“不、不,老三,咱亲兄弟也要明算帐,都按规矩来,只要是事办妥了,银子不是问题。”

老三挠了挠头,笑着说:“二哥啊,你可教我为难了。那行,长贵你就收下吧。这事就说到这,咱接着喝!”

爷仨都很高兴,开怀畅饮一番,就有些微醺了。两壶喝完后,二爷说:“够了,够了,不喝了。”老三说:“那可不行,今天必须得一醉方休,长贵,再去坛子里打一壶。”

长贵拎着酒壶出去了,老三低声对二爷说道:“二哥,有件事我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要跟你说一声。”

“哦?什么事?”二爷问道。

老三接着说道:“前天晚上,我在长治县城看见榆生了,在柳烟巷。十天前我就看见过一次,应该是他。”

“那你为什么不去相认?”二爷疑惑地问道。

老三呵呵一笑,声音压得更低了,说道:“你知道那柳烟巷是干什么的?那里是窑子,朝廷取消了官妓,那里全是暗娼。”

二爷听后心里一惊,说道:“不会吧,榆生那孩子可不是那种人,怕是你认错了吧?”

“哦,也可能,毕竟有二十年没见了吧。”老三干笑了两声,眼神里流露出一丝不屑和轻蔑。

这时,长贵端着酒从外面进来,边走边说着:“二伯,您放心,这酒都是府里的大人们喝的,就是多喝点也绝对没事……”

“是啊二哥,这可是汾阳县的杏花村酒,你多喝点。”老三附和道。

二爷觉得留地的事情有了着落,心情也放松下来,便与长贵说道:“好,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今天咱爷仨就喝个痛快,‘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魄,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嗯,好酒,喝!”

……

不知不觉地里的玉蜀黍已经一人高了,懒根一点辛家村的消息也没有,心里惦念着榆生他们,自己也为打造兵器的事越来越着急。

这天下午,郭金山让懒根跟他到昌茂恒交货,昌茂恒是建宁村最大的铁货交易的商号,掌柜的叫张荣恒,懒根正在帮着昌茂恒的伙计们卸货,就听见屋里张掌柜在跟一人说话:“……兄弟我也为难啊,老兄你现在不仅交得货少了近一半,品质也不比从前了,这样吧,这次还按甲等货给你结,如果品质还这样,下次只能按乙等货结了,我也得赚钱吃饭不是?……”

“行啦,乙等就乙等,多大点儿事!”说着话从屋里走出一人。

懒根抬头一看是夏瘸子,短短一个月时间,夏瘸子便苍老了许多,人也明显削瘦了,只有那冷漠的眼神没有变,仿佛这世间的一切都是多余的,包括他自己。夏瘸子站在门口,朝着卸货的人看了一眼,似乎并没有看到懒根,然后一瘸一拐的向外走去,当他走过懒根身边时,忽然停下脚步,扭过头说道:“小伙子,谢谢啊!”说罢,便继续向院外走去。

看着货都交接完了,郭金山对懒根说:“我去跟张掌柜核对一下这个月的帐目,你不用等了,先回去吧。”

懒根出了昌茂恒,顺着商街往回走,没走几步,好像想起了什么,又折返了回来,向夏瘸子的铁铺走去。

很快,懒根来到夏瘸子的铁铺,看见夏瘸子闭着眼躺在藤椅上休息,便轻轻地喊了声“夏老爹”,夏瘸子睁开眼一看是懒根,挣扎着坐起身,“哦?!是你啊,那有个板凳,你拿来坐。”

懒根到墙角搬了个凳子坐到夏瘸子身边,说道:“也没事,就是想过来看看您。怎么样?您现在还好吧?”

夏瘸子回道:“人老了,能好到哪儿去,活一天赚一天吧。那天我说话难听,你不会记恨我吧?”

懒根赶紧说:“不、不,是我冒昧了,都怪我太心急了。”

“你在跟郭金山学打铁?”夏瘸子问道。

懒根点了点头。

“你找对人了,他手艺不错,不在我和郭守财之下。”夏瘸子看着懒根,接着说道:“‘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打铁主要还是靠悟性。也不能说谁的技术最好,不同的器具,不同的用途,对硬度和韧性有不同的要求,每个铁匠对夹钢的使用、淬火的手法还有回火温度的掌握都不同,我打的铁器硬度高,郭家的铁器韧性好,但两者不能兼而有之。就像人一样,不能说哪种性格更好,太锋利了就容易崩断,太柔韧了就容易弯折,有意思的是,铁匠往往会把自己的性格带到他所打造的铁器上。”

“呵呵,夏老爹,您这性格适合去打兵器。”懒根说道。

夏瘸子呆呆的望着前方,好像陷入了回忆之中,然后又看着懒根,慢慢地说道:“得有四十来年了吧,我还真的给官府打过刀枪。前朝的时候,朝廷就严禁民间打造和持有兵器了,官府的兵器也都由兵部专门指定的铁铺打造,还要嵌上钢印,就算是猎户的刀叉也得到官府备案,没有钢印的一律收缴,私自打造和持有都得坐牢。闯王造反那会儿,各州府都紧急招募兵员,兵器不够用,泽州府就征调我们这些手艺还不错的铁匠去高平城打兵器,不止是刀枪,还打过火器呢。”

“那您现在还会打吗?”懒根问道。

“怎么,你想打兵器?”夏瘸子有些惊诧。

懒根回道:“哦,我只是问问,我们村子的护粮队曾遇到过劫匪,不仅粮被抢了,还死了人。他们就想打几件兵器防身,可以出高价。”

夏瘸子摇了摇头,说道:“你就在铁铺,为什么不打?别说郭家不打,我不打,整个建宁村都不会有人打的。打兵器和别的铁器在技艺上没有区别,并不难,但没人敢做。如今满人刚刚坐稳天下,不时有反清复明的举事者,朝廷就像防范洪水猛兽一样,严防民间私藏武器,抓住是要坐牢的,没人为这几个钱去冒险。”

“哦,是这样。”懒根失落的低下头思考着。

夏瘸子也低头想了想,对懒根说道:“我不想过问你的事,但你救过我,今天呢我就帮你一把,我先问你,你在郭金山那都学了些什么?”

懒根回道:“我只会墩坯。”

夏瘸子说道:“行,会墩坯就行。我已经没有力气打大件了,这样,我在旁边说,你来打,我教你打一把钢刀。”

懒根听了喜出望外,两眼感激的望着夏瘸子,诚恳地说:“夏老爹,谢谢您,改日一定送上酬金,还要请您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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