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里的一粒沙(第三章)(1 / 2)

建宁村位于泽州府高平县城东北约四十里的鱼仙山下,这里的土地虽然不肥沃,却埋藏着丰富的煤炭和铁矿石。到明朝时,建宁村铁铺林立,炉火遍布,几乎家家户户都冶铁打铁,其生产的铁货以品质上乘、技艺高超名扬三晋,这里又处在泽州和潞安两府的通衢要道,很快便发展为高平的商贸重镇,被誉为“高平出东门第一街”。

懒根边走边打听,第二天晌午来到了建宁村,爹娘给的银子贴身放着,自己攒得三百文钱数了数,还剩二百来文。懒根在街上走着,两边的铁货店、布衣店、酒楼、旅舍、杂货铺等各色门面店旗招展,打铁的丁当声、喝酒的划拳声、伙计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热热闹闹,懒根觉得这儿可比死气沉沉的辛家村有意思多了,长子县城也不过如此。

贯穿村子的商街并不太长,懒根大致熟悉了一下环境,才发觉肚子已经咕咕叫了,懒根想起刚才走过的“醉八仙”酒楼对面有一个小面馆,便转身返了回去。

懒根舍不得多花钱,只要了一碗臊子扯面,坐在面馆的凉棚下,慢慢地边吃边欣赏街上的风物。

“哟,夏老爹,今天怎么来晚了,快里边请!”醉八仙的伙计打老远便热情的招呼着。

“夏老爹”引起了懒根的注意,这是个不论谁一眼看去都会感到与众不同的人,此人约有六十岁左右的样子,扎着打铁的围裙,膀阔腰圆的身材,走路却一瘸一拐,毛毛糙糙的辫子像快要磨烂的纤绳,黑中透红的脸庞上胡子拉碴,额头上还有一块丑陋的伤疤,混浊的眼睛散发出冷漠的神情,好像这个世间除了酒再没有他关心的事情。

“老规矩,一荤一素半斤酒。”这人一边说一边用粗糙的大手扶着伙计的肩头迈进酒楼大堂。

“夏瘸子这辈子值了,天天有酒有肉,这日子比得上县太爷了。”懒根邻桌的两个食客在那儿边吃边聊。

“废话,他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你要不拖家带口,比他还会享受。”

“我可比上他,别说是我,就是全建宁村,再找不出一个比他会享受的。咱村论打铁,‘南有郭守财,北有夏瘸子’,夏瘸子的手艺那可是属一属二的,他要是辛苦点儿,像郭守财那样挣份产业,盖房娶老婆绝不成问题。可人家天天最晚开炉最早出货,就干半天,打上十个条板的钉子,够一天的吃喝就算了,老夏是把这辈子看透了,活得自在逍遥。”

“逍遥?有他受罪的时候,这老头岁数越来越大,你看他这两年的精神劲比以前差多了,有个病闹个灾的跟前连个人也没有,死了都没人知道。”

“这是你境界不够,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活就活个痛快,死也死个痛快,人家夏瘸子活着的时候都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死后的事会放在心上?”

“你知道啥?你以为他活得痛快啊?你年轻,不知道他当年发生的事。好了好了,吃完走了,改天请我喝酒,好好给你讲讲当年的事。”

……

懒根本来对这个邋里邋遢的夏瘸子没有好感,甚至有点畏惧,但刚才听说夏瘸子的打铁手艺是建宁村最好的,立马动了心思,想要拜这个邋遢的老头为师。

懒根付了饭钱,就坐在凉棚的一角,听食客们聊天,等着夏瘸子。直到面馆收摊子了,夏瘸子才慢悠悠地从酒楼出来,懒根赶紧跟在后面,沿着“第一街”向村北走去。

不多会儿,懒根跟在夏瘸子身后来到一个十字路口,夏瘸子折身转向西去,懒根停下脚步看了一下路口,东北角有一个大庙,隔着院墙能看到里面高耸的屋脊和精美的飞檐,掩映在两棵高大茂盛的松树之间,庙门的额匾上写着“宣圣庙”,懒根没读过书,只认得“圣庙”两个字。懒根回过头来,远远地看见夏瘸子在一个临街的铺面前停了下来,摘下两块门板走了进去。

懒根赶紧跟了过去,这是一个三间的铁铺,外面黢黑油腻的铺板浮着一层尘土。懒根探头往里望去,里面的景像却让他有些意外,屋里虽然琳琅满目摆着许多的东西,但是却井然有序,一点也不凌乱,墙上挂着一排的夹钳和打剪,墙角的架子上放着十几把各种样式的锤子,一个带风箱的炉子,上面两个火眼上扣着瓦片,炉子傍边的木墩上摆着两个铁砧,地上还放着一个端砧,煤炭和打铁的下角料也都规整地堆在墙边,西侧的空地上放着一个破旧的躺椅,北墙上开着一个内门,通往后面的宅院。懒根刚要迈步进去,正撞见夏瘸子拎着一个茶壶从后面的宅院进来。

“小伙子,今天封炉了,不打了,不急的话明天早上再来。”夏瘸子一边说,一边坐在躺椅上,从茶壶中倒出一碗浓茶晾在一边。懒根听出夏瘸子是把自己当成顾客了,也不说话,自顾自地转悠着,好奇地看着屋里的摆设。

“你是外地的吧,稀罕这些破烂玩意儿,你想打什么?明天我得提前备料。”夏瘸子说道。

懒根这才走到夏瘸子身边,拘紧的说:“夏老爹,我想拜你为师,跟你学打铁。”

夏瘸子打量着身边站的这个年轻人,个子不矮,身材偏瘦,脚上一双破草鞋,裤子上打着补丁,白马褂泛着淡黄的汗渍,面容清秀,浓眉凤眼,皮肤虽不白晰,但也不像庄稼汉的那般粗砺,透着几分书生气。

“哦,想学打铁。不过我不收徒弟,也不招伙计,这个村子遍地铁匠,你到别家问问。”夏瘸子躺了下去,打着哈欠伸了伸腰,一副要休息的样子。

懒根见夏瘸子不肯收自己,有些着急,说道:“夏老爹,你就收下我吧,我一定好好学,好好干,好好伺候你,我这只有五两银子,都给你,算是见面礼。”

夏瘸子皱了皱眉,有些不耐烦,说道:“你呢,一看就不是铁匠的料,这样吧,你也别说给我银子了,我呢无儿无女,你要想跟着我呢,就做我的儿子吧,喊我爹,跟我姓夏,为我养老送终,将来呢,等我死了,这个铁铺和后面的宅子都给你。你要愿意呢就留下来,不愿意呢另请高就,好吧,咱也不费话了。”

懒根年轻气盛,听了夏瘸子的话,又气又恼,自己要出来闯闯,爹娘都舍不得,自己要再认个爹、改了姓,估计得把爹娘气死。懒根铁青着脸,沮丧地从夏瘸子的铁铺中出来,刚到建宁就碰了一鼻子灰,懒根难过的都想哭。

“叮咣!”懒根刚要走,忽然听到铁铺里发出摔东西的声音,接着就听到有人在痛苦的呻吟,懒根回头一看,吓了一跳,只见夏瘸子倒在地上捂着胸口,急促的喘着气,茶壶也碎了,躺椅也倒了。懒根一时不知所措,忽然想到刚才路过的宣圣庙,傍边好像就有一个医馆,懒根撒腿就跑,来到医馆,气喘吁吁地把刚才的情况简要地跟郎中说了,郎中迅速拿上针灸的包袱,并让懒根拎上几味药材和砂锅,一起飞快地来到夏瘸子的铁铺。

夏瘸子已经晕厥过去,郎中拉起他胳膊摸了摸脉相,让懒根扶起夏瘸子并脱掉他的汗衫,在他背部的心俞、厥阴俞,前臂的内关,腕部的神门等穴位扎上针,又打开炼铁的炉火,把丹参、三七等几味药材用砂锅煎上,足足忙活了一个多时辰,夏瘸子才苏醒过来,郎中让夏瘸子躺下别动,自己端着药汤帮他灌下。

喝完药,郎中见夏瘸子逐渐有了精神,便说道:“老夏啊,以后可不能再干累活了,今天要不是这个小伙子,你啊,就到阎王爷那报到了。”郎中往身后一指,回头一看,屋里空荡荡的,早已不见懒根的踪影,“咦?人哪儿去了?”

夏瘸子心里明白是谁救了自己,有气无力的对着郎中说道:“老姬啊,我正跟着黑白无常在黄泉路上走,被忘川河挡住了去路,河上架着一座奈何桥,桥上有一个老太婆冲着我说‘来,把这碗孟婆汤喝了,忘了今生今世的一切,你就可以过桥投胎了’,我想这回总算可以把这一辈子的恩怨情仇忘掉了,伸手就去接老太婆手里的碗,老太婆却说‘不用,我来喂你,’这声音听着很耳熟,我又仔细看了看老太婆,却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我揉了揉眼使劲儿看,越看越眼熟,原来是你老姬在给我灌汤药。我得好好谢谢你让我起死回生,只是可惜了那碗孟婆汤。”

郎中冲着夏瘸子笑了笑,说道:“老夏啊,‘人生一世,草木一春’,不管怎么活都是一晃儿的事,你孤苦了一辈子,却也自在了一辈子,那郭守财看似风光了一辈子,却也被名利束缚了一辈子,你俩没有胜负,平手。忘掉过去的恩恩怨怨也用不着孟婆汤,一碗清水就行,‘水善利万物而不争’,不争了,也就放下了。”

“老姬,你不仅会看身上的病,还会看人的心病,是个好郎中。不过,你也不用劝我,这辈子输了就是输了,我认。”夏瘸子平静地说。

郎中摇了摇头,说道:“你啊,还是放不下。说句不该说的,将来你走了,你这破铁铺和宅子,不过是便宜了你那不争气的侄子,可好歹它还姓夏不是。那郭守财辛辛苦苦省了一辈子,攒下的家产不知有多少,可最终不都得便宜了外姓人吗?‘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你呢是‘无恒产者’,人家郭守财可是‘有恒产者’,有没有‘恒心’对你俩来说,结局都一样,最终不都是‘无恒产’了吗?你不但没输,你还赢了呢!”

夏瘸子笑了起来,说道:“你可真会说,小时候咱仨一起在郭家的私塾读书,就你念的好,我和守财总拉着你一起去铁匠铺玩,你说打铁没出息,不跟我们去,我们还笑话你是书呆子。虽然后来科举没中做了郎中,但你那些书还真是没有白读,你这个人干啥都能干好,要是当了铁匠也是个好铁匠。”

“‘不为良相,便为良医’,我才不会和你俩‘同流合污’呢!”郎中笑着说,“好了好了,不要再说了,你需要休息,以后可不能干重活了,不能累着,切记,切记。”

夏瘸子点了点头。

懒根脾气犟,自尊心强,不想因为帮了夏瘸子而趁机向他提拜师的事。从夏瘸子的铁铺出来,懒根又来到了商街,边走边琢磨接下来要去哪。当他走到中午吃面的那个面馆时,想起食客说的“南有郭守财,北有夏瘸子”,只是他只记得那人姓郭,而忘记了名字,“管他呢,到村南再打听吧。”懒根心想。

懒根沿着商街跨过桥河,一直向南望见一座寺庙,遇十字街往东便来到庙前,只见红墙高耸庙门虚掩,门头上悬挂着乌底金边的牌匾,上书“智积寺”三字。懒根正要寻人打听,这时“吱呀”一声,有人打开庙门走了出来,是个十五六岁的小伙子。

“兄弟留步!”懒根招呼道。

小伙子抬头看了看懒根,说道:“我不认识你啊!”

懒根走到小伙子跟前,和气地说:“哦,是不认识,我只是跟你打听个人,就是咱村打铁手艺最好的两个师傅,一个叫夏瘸子,还有一个姓郭,你认识吗?”

“你真是问着了,”小伙子说道:“你说的那个姓郭的是我们掌柜,叫郭守财,怎么,要打东西?”

懒根摆了摆手,说:“不,不打东西,我想跟他拜师学打铁。”

“哦,那肯定不行,他已经多少年不打铁了,也不收徒弟。不过,你可以到他的铁铺当学徒,他的铺子里有好多手艺好的师傅,我就在那做学徒,管吃管住,就是要干好多活,还不给钱。你要是愿意,我可以领你去。”小伙子说道。

懒根心想:管他呢,先有个立脚之地再说吧。于是点了点头,说道:“那太好了,麻烦你带我去吧。”

两人没走多远便来到郭守财家,宅子坐北朝南,门口两侧摆着两个石狮子,穿过门洞迎面是堵青砖雕花的影壁墙,墙下是供奉天地的神龛,左转便进入四合院,正房是座青砖黑瓦的二层楼,屋顶斗拱飞檐,高大平整的墙面上开着九个拱券花窗,石阶上的门廊雕梁画栋,看着气派而精美。两侧的厢房虽然低矮了些,但廊空窗明,端正简洁,院子里摆着十来盆的盆景和花树,跟前站着一个须发灰白的老者,正拿着剪子修剪枝叶。

小伙子看见老者,远远地站住,毕恭毕敬地说:“掌柜的,东西我都安你吩咐的送到智积寺了,蕴空师父说谢谢你,请你有空了去寺里喝茶。”

老者扭头看了一眼小伙子,又转过去一边继续修剪那些花枝,一边说道:“嗯,知道了,你去吧。”

小伙子回道:“掌柜的,还有一件事,这个人想跟你学打铁。”

老者愣了一下,转过身拎着剪子走到懒根身前。

懒根赶紧说:“你是郭守财郭掌柜吧,我想跟你学打铁。”

老者说:“我是郭守财,不过我不收徒弟,你要是想学打铁呢,倒是可以去我铁铺找个师傅,规矩呢,回头让柱子跟你说。”老者指了指懒根身边的小伙子。

“行,柱子,你带他去吧。”老者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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