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17(2 / 2)

这是我意料之中的事。但我既没有像活见鬼想象那样被吓得屁滚尿流,也没有像我准备的那样慷慨陈词一番。此刻的我,只是沉默。

“你学过实习生守则吗?”

那个医教科干部发话了。他穿着军装,很威严地坐在我面前。

我站着点点头。

“知道那里面的规章制度吗?”

我又点点头。

“那为什么不守纪律,干出这种事来?”

他的语气明显加重了。

我感到了一股压力迎面而来,脸也有点发起烫,但我还是没有开口。

“我知道你是想帮他们,但你这样做恰当吗?如果他们真有困难,医院也会为他们考虑的,哪用你来瞎操心。你这不是在帮忙,是在添乱,你知道吗?”

他的语气缓和了一些。

“我并不是要帮他们,我没有那样无私。我只是在帮我自己。每次看到他们,我都感到心痛。想到他们把耕牛和猪都卖掉也筹不齐那四千多元钱,我心情就无法平静,夜里连觉也睡不好。我只想摆脱那种心痛到窒息的感觉,夜里能够好好睡觉而已。”

我并不想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来为我自己开脱,就实话实说了。

“你帮他们逃费是在帮你自己?什么奇谈怪论?难道你小子有病不成?!”

哪知我说的这些“大实话”,却把他给激怒了。

“简直莫名其妙,就你小子有同情心,我们都是铁石心肠。你这种和病人家属串通一气逃费,是严重的违纪,是吃里扒外的行为!我看你太无知,真是不可理喻!”

他大声地训斥我起来。

我耷拉着脑袋,又一言不发了。我知道,这个世界上也许并没有多少人能够真正理解我此刻的心情,他们大概也并不需要理解我的心情。那个理解我所思所想的伟已经到另一个世界去了。我还能说什么呢,我们就像是来自两个不同世界里的人。那个医教科干部也许从小生活在富裕的城市家庭,不知道山沟沟里的那些事,不知道四千多元对于一个贫困家庭来说那会折算成多少风霜雪雨,折算成多少汗水、眼泪,甚至是血。但从小在山沟沟里长大的我却知道,却深深地知道这其中的一切!

他的一通训斥一下子拉开了我们的距离。我感到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道鸿沟,要好好沟通,要他理解我的那种心情,几乎是不可能的了。因为这其间,似乎真的隔着天堂与地狱的距离。我知道我的想法有些极端,但我当时的的确确是那样想的!

他坐在他的“天堂”里喋喋不休地数落着我,我站在我的“地狱”中机械地点头。我已经无法再为自己做任何辩解了。

“你这样的实习生,不守纪律,没有规矩,我们不欢迎,我们要开除你的实习资格,把你退回学校去,由你们学校处理你!”他敲着桌子对我吼道!

这几句话对我打击太大了,我仿佛被当头重重的敲了一棒!只觉得脑袋“翁”的一声响,就蒙在哪儿了。

我本来的理想是,要去和天下受苦的人一起吃苦;要去和天下幸福的人一起享福,以此来了解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间!此刻,我才知道,我的心脏,根本没有强大到那个份上。我原来真是太高看自己了!一直都太高看自己了!

我不知道是怎么走出医教科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歌乐山边的小屋的。但我却知道,也许我的十年寒窗,就这样到头了。我那种朦朦胧胧的要治病救人的理想,就这样破灭了。我躺在床上,没有眼泪,没有悲伤,只是迷茫,无边无际的迷茫!

傍晚,起雾了。秋天的白雾,在亚洲腹地这座号称“雾都”的城市里弥漫开来。城中的大街小巷以及四周的树林山峦,全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之中了。

我爬了起来,走下楼去,走入雾中,来到歌乐山的林间小路上。四周一片迷蒙,就连眼前的树林也看不清楚。我静静地呆在这寂寞无人的树林间,我只想躲在这漫天浓雾之中,忘掉这个世上所有的一切!

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我去找过父亲的那位老战友。那个中年军人对我十分冷淡,他直截了当地对我说,我是他介绍来的,我干出这样的事,让他十分丢脸,他再也不想管我的事了。

我那“天真”的父亲,原本还想把我毕业后找工作的事,也托付给他的这位老战友,哪知我却把事情给搞砸了。为此,他老人家后来在电话里没少埋怨我。

夜里,活见鬼回来,和我谈起这件事情来也唉声叹气的。

“你小子也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这里可是部队医院,部队最讲守纪律、懂规矩。哪有像你这样乱捅马蜂窝的,我简直服了你,你胆可真肥!”

活见鬼也埋怨我起来。

我坐在床沿上,一言不发地望着窗外灯光映照下的浓浓雾气,只觉得脑袋里一片空白。

“我们学校来这里的实习生,就你我两个专科生,你小子要是被开除了的话,我该怎么办啊,我?这叫“唇亡齿寒”!冬天快到了,如果你这做“嘴唇”没有了,我当“牙齿”的不知道该有么寒冷!明天我得找我叔叔去。”

活见鬼一脸真诚地说道,看来他真的想帮我一把了。

一周以后,对我的处理意见出来了。医院并没有开除我的实习资格,他们只是把这件事情通报给校方,学校随即给了我一个警告处分。医院要我写出深刻的检讨,并在实习生中对我进行了通报批评,要大家引以为戒。

后来我才知道,我能够得以继续留在这里实习,是普外科带过我的李老师和肿瘤科带我的宋老师,他们跑去为我说情,说我一直表现不错,学习刻苦,对病人更是热情周到,几乎算得上是个优秀实习生了。活见鬼在医教科工作的叔叔也帮我说了不少好话。他说山里出来的娃儿,没有教养、不懂规矩,严加教育就行了,实在没有必要“一棍子打死”。医教科又到科室里了解了一些情况,知道我平时确实表现良好,才决定给我一次机会。

我虽然得以继续留在医院实习,但周围的人对我的态度更是大不如前了。谁都不愿再理我了,把我当一个怪人、一个异类来看,不知道我一天到晚闷头闷脑的,还会干出怎样让人不可思议的事情来!

那帮本科大哥大姐背后都叫我“戳锅漏”。“戳锅漏”是重庆方言,说的就是那种煮个饭、炒个菜什么的都会把锅搞穿的家伙,用来称呼总是莫名其妙闯祸的人。在他们眼里,现在我就成了这种人!

我那时坐在科室里,除了活见鬼,一般都不会有人来和我说话。我也刚好不想说话,觉得自己实在无话可说,沉默倒符合我此间的心情。

我只是沉默得连书也懒得读了。回到寝室就大睡其觉,大抵是想用睡梦来逃避现实吧。由于我睡得太早,半夜醒来却反倒睡不着。所以,夜,到底有多黑,我是清楚知道的啊!半夜里,我躺在床上,在黑暗中伸出手去,伸手不见五指,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捞不着,心中那种空落落的感觉,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怕是永远也不会真正明白的!

而不离不弃的只有活见鬼。他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仍旧一天到晚嘻嘻哈哈的和我开着玩笑,还时不时地请我吃个炒菜、喝点小酒。虽然这小子有诸多毛病,目睹了他的种种行径,我甚至不止一次地认为,虽然我们现在同室而居,但我们绝不是一丘之貉!但在这种情况下,他仍然不对我另眼相看,仍旧愿意和我站在一起,这令我十分感动。不管怎么说,这小子的确够朋友!

我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再也普通不过的人而已。别人对我很好,我就会认为别人很好;如果有人对我不好,我就会认为他不是个好人。我只是凭着自己很直接、很自私的那点感受,来判断自己周围的人们,来感受这个世界。二十岁的我,就像一只青蛙,还无法跳出自己心中的那口井,来客观公正地看待这个世界!

在这沉默之中,我想了自己目前的处境,又前前后后地想了许多事情。我想反正我一个专科生,将来既没有钱来打通关节,又没有什么背景来撑腰,想要进入好的医院工作,那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最终也逃不掉漂泊打工的命运。于是我就有了卷起铺盖走人的想法,准备背起行囊,背起吉他,去四处流浪,去浪迹天涯!我觉得,只有流浪才最适合我此刻的心情。到那些陌生的地方去,到那些陌生人中间,也许我会活得自在一点。像我这种角色,终究是靠自己的双手,用汗水来养活自己!天下之大,哪里不能生活呢!我真的有了一走了之的冲动!

我正计划着该如何给远方的父母说这件事。我试探过几回,说我现在已经长大了,有的是力气,不想再让父母为我操心。我想早点自力更生,南下广东打工来养活自己。

南方好啊,气温高。到南方后会不会挨饿,我不知道。但至少不会挨冻吧?南方天气那么暖和!我这样天真地想着。

父亲叫我不要东想西想的,再苦再累也要供我把书念完。他在电话里说:

“我们在外面打工挣钱来供你念书不容易,既然已经念到这个份上了,再怎么说也该把书念完,念完了再说其他的不迟!”

“小明,你一个人在那边,自己要照顾好自己。天气冷了就加衣服,钱不够了就跟妈说。”母亲在电话里接着说道,

“我们离你那么远,妈真的不放心你”

九月的细雨,落在这座城市里,悄无声息。

我站在电话亭里,突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但我并没有哭。母亲却在电话的那头抽泣起来。我拿着电话,茫然不知所措,本来我还想说外出打工的事,还有很多想要说的话,也只好不说了。

我从电话亭里出来,雨仍旧在下。在这秋天的雨夜里,大街上冷冷清清的。我独自走入细雨中,看着城市的霓虹,想起父母的那些话,心中暗自神伤。偶尔一辆汽车驶过,那雪亮的灯光扫过来,让我短暂失明。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