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回乡(上)(2 / 2)

马文学不止一次的这么感慨,几乎每次走在这条路上他都要不停地咒骂。但是他除了骂又能改变什么呢?他甚至想过今后一定要飞出这群山环绕的故乡,远离这些鼠目寸光的地头蛇,到更加文明的大城市生活。

要到村中心的乡村主干道上去,他们还需要过一座怪桥。说是怪桥,是因为这座桥大约长十米,中心有一座桥墩坐在河中浅水区。但是桥墩一头是土家族传统的全木结构廊桥,而另一头却是新式的钢筋混凝土桥,显得那么不伦不类的。出现这种“怪物”是因为一九九八年的那场大洪水,当年他们这里不仅河水暴涨,连房子地板底下都有泉眼汩汩冒水,有的山洞甚至出现了喷泉景观。连续被洪水冲了几天几夜,这座始建于一九六二年的风雨桥终于没能扛过去,有一半被冲垮掉了。

剩下的那半座风雨桥远远望去真像是一个独特的凉亭,四角飞檐高高翘起,说它是“雕梁画栋”似乎也不过分,那精美的样子真不像是出自追求朴实无华的土家族之手。

风雨桥原是恩施州侗族人聚居地的典型建筑,但恩施州的土家族、苗族、侗族有些人是混居在一起的,因此在以土家族为主的一些村落里也常常能够看到风雨桥的身影。恩施州青山纵横,河谷交叉,古时候不通公路,往往只有一条九曲十八弯的山路穿河沟、越深涧,就全得靠这种风雨桥来连接两岸交通。同时,山里人去很远的集市赶场,肩挑背驮的,每到一座风雨桥上都可以歇息片刻或者躲避风雨。因此这风雨桥就通常发挥着两种功用:一是过河越溪的桥,二是遮风避雨的屋,因此又被称作“屋桥”。等到了夏天天气炎热的时候,这桥上却是始终都凉风习习的,村民们晚上都爱在这桥上纳凉,在习习的河风中手摇蒲扇谈谈家长里短,感觉十分惬意。

马文学记得桥还是完整的那些童年的美好记忆,庆狗子是他的开档裤玩伴,他总有办法从家里搞到零钱买冰棒吃。庆狗子姓王,是马文学最讨厌的王家人的孩子,但是他们却成了好朋友。马文学的童年是与零花钱无缘的,父母从来不主动给,他哭闹着要了几次都不能如愿以偿,也就随着自尊心的增强不再要了。好在庆狗子是慷慨的,他的零食总有马文学的一半,哪怕是一条冰棒他们也可以一人从一头开始舔。在那些时间如同蜗牛爬行的童年岁月,他们会躺在桥的坐板上分享零食,幻想人生,约定要做一辈子的好玩伴。

庆狗子只上完一年初中就辍学打工去了,他对学习根本不感兴趣,违规违纪的事倒是每次都有他,父母也管不了他。打工第三年回乡的他,以一个成年人的姿态叼着烟站在桥头看着马文学朝他走近,他的脚下没根似的不停地交换着站姿,只用了一句话就把马文学尬住了:

“我日,两百块!你大冬天的只穿一件衣服,真的是只要风度不要温度哦!”

马文学十分反感别人叫他这个既不像小名,也不像外号的称呼。这得怪他爸爸马大毛他知道从庆狗子这一声“两百块”开始,他们就不再是童年的玩伴了,已经变得十分陌生。他记得庆狗子比他还小半岁,今年不到十七岁,现在已经是老烟鬼的模样了。

庆狗子追求的是当时的时髦样子,灰蓝色西装,黑得发亮的皮鞋,三七分的丝丝顺滑的分头。他极力把自己弄成一副大人模样。他的脸白净帅气,显得斯斯文文的,一双眼睛显得忧郁而乖巧,他不说话你绝对不会把他当成是坏孩子。

“你不要乱叫,我都从来不叫你庆狗子。”马文学被叫了他快遗忘的小名,羞得脸都红了。

庆狗子笑了,郑重其事地从西装口袋掏出两包烟,一包“双喜”是开了包装的,另一包中华烟没有开封。他爽快地撕开中华烟抽出一支双手捧着给马有福敬上。马有福客气地双手接过后,掏出裤兜里面的竹管小烟枪装上,没等庆狗子把打火机的火送过来又把烟别在耳朵上。他礼貌地回绝了庆狗子为他点烟。他是长辈但被庆狗子的架势唬住,一时用了应付平辈的礼节。

马文学没有接烟,在他八岁之前已经在庆狗子的怂恿下干过抽烟喝酒之类的事了。那是一个秋日的午后,他去山坡上放牛,庆狗子常常没事可干就跟他一起去玩,他把从家里偷来的烟和酒拿出来过了一把瘾。结果是他们都醉了,马文学醒来时太阳快要下山,他发现牛和庆狗子都不见了,顾不上头晕终于在自家的油菜地找到了牛。回家后靠他的编故事能力用一个绝妙的谎言免去了一顿棍棒,从此他暗自发誓戒烟戒酒。

马文学穿了一件哥哥马文明去年不要的旧长袖毛衣,很薄的那种,一条大腿处磨损到略微露肉的旧牛仔裤,一双黑色旧布鞋。他生得比庆狗子粗糙了些,方正脸五官立体大气,给人一种老电影中的英雄人物印象。物质享受是他不屑于谈论的,他在学校不讲究吃喝玩乐,更鄙视那些讲究这些的同学。但是庆狗子的这副架势分明让他的自尊心受到了刺激,难免有点自惭形秽,于是他只好转移话题:

“你郎门(怎么)不直接回去,就一个背包难道还要等你妈来接不成?”

“前面那段路太烂了,坑坑洼洼地还泥巴糊漉,我等我妈给我送双合适的鞋子来。”

庆狗子一边说一边抬起脚看自己的皮鞋,一点泥都没有,他满意地在地上跺了几下,又从口袋掏出一个手机作出要打电话的样子。马文学并非没见过手机这种新奇的高科技玩意儿,同学中家境好的那几个已经在学校用上了。他忍不住好奇地多瞄了几眼,但他的自尊心又不允许他贪婪地多看。

“庆狗儿有出息了,打工赚大钱了啊,我听别个讲这个中华的烟好贵的哦!”

马有福显然不知道庆狗子手里拿的手机才是最贵的,那是当年的新款诺基亚N70。正面右上角那颗大眼睛一样的前置摄像头在当时是非常有吸引力的设计。当年四千多的售价是庆狗子绝对买不起的,但是他偏偏就得到了,而且他不会告诉任何人他是怎么买到的。庆狗子听了很开心,又掏出一支中华烟双手捧给马有福,马有福接过烟笑得皱纹都舒展了不少,继续夸赞说:

“你这伢崽见过世面就是不一样,看你穿的好行市。”

马文学阴阳怪气地说出一句老家的顺口溜:“二气包包下来凤,黑都没黑打电筒。”

“找到姑娘没呢?带回来过年你妈一定会夸你有出息的!”马有福继续打听庆狗子的事情。

庆狗子尴尬地笑了,斜瞟一眼马文学,应付着说:“我才十七岁哦,哪里能找婆娘呢,我只是谈了一个女朋友。她当然要陪她妈过年啊。等明年再回来过年我就带她回来给您老人家看哈。”

马文学不想让公公继续跟庆狗子扯白了,挑上箩筐走向桥另一头的父亲。他没有激动,更不关心父亲带的一堆行李里面有什么,他甚至连话都不想多说。

“文明和文雪没回来?”马有福乐呵呵地看着儿子,奇怪大孙子和小孙女怎么不在。

马大毛脸上闪过一瞬间的阴沉,然后压抑住自己的愤怒说:“文明哪有脸回来?妈个屁打工一年到头么子钱没存到,他还有脸找我借钱买手机。”毕竟有老父亲在场不好继续发泄心中的不满,于是说到女儿又是另一副口气:“文雪争气,今年存了两千块钱。她们厂里效益好,非常忙,二十八才放假。所以干脆不回来了。”

马文学默默地从地上提起一包东西扛在肩上就回家了,他父亲马大毛也没怎么在意他的无礼表现,他跟自己的老父亲有说有笑的跟着马文学。马有福替孙子打圆场说:

“莫怪他跟你不亲,你出门打工这十来年跟他话都没讲过几句,加上他又读书读迷到了。不过他比文明能吃苦,没上学的时候都会帮我们搞活路(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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