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怀州8(1 / 2)

天鉴拾玖年,肆月拾柒。

路旁老树借着春风,歪扭的枝干上长满新芽,像是要一扫冬日时的寒碜模样一般张牙舞爪的展示着磅礴生机。那树下野草也不甘示弱,争先恐后的从那湿润黄土中探出头来。

一只麻雀扑腾着翅膀停在树梢,啄啄枝头新叶,好奇打量着树下的两人。

“多谢施主相助。”

那人将手中水袋递还给孙磬,右掌树于胸前,朝他行一礼,手中的榆木念珠缓缓转动,木纹上的光泽温润而细腻。

“小僧是明静寺弟子,此番下山本意前往怀州,不曾想一时悟道忘了时日,险些因腹饥昏倒路旁,多亏施主出手相助,相助之恩,没齿难忘。”

“无妨,举手之劳。小师傅言重了。”

孙磬接过水袋,打量起眼前人。

相传明静寺弟子所习外功皆有强身健体的功效,个个身强体壮,常人难以与之抗衡,更有甚者以血肉之躯作为兵刃,一举一动之间威力无穷。眼前这名僧人一身灰布袍,虽双眼微咪、面中带笑,但观其举手投足之间所隐藏的力量感,定是那明静寺弟子无疑。

“素闻辰青宗弟子以剑仗义、行医治人,今日受少侠仗义之举,果然是名不虚传。”

“你怎知道我是辰青宗弟子?”

孙磬好奇问道。

“明静寺与辰青宗同为武林正派,又同处中洲,两派之间多有来往。小僧虽鲜少下山,但也曾与师兄弟们一般曾有受过贵宗弟子相助,自然是认得。”

两人攀谈间,树梢上麻雀似是将僧人光头上灰点当作石子,竟从树梢上跳下,落在僧人头顶,一蹦一跳的叽叽喳喳个没完,令人忍俊不禁。

那僧人也不恼,任凭那麻雀在自己头顶嬉闹。

“小僧法号悟明,敢问施主名讳。”

“孙磬。”

“孙施主由此道向西南,想必也是往怀州去吧?不知孙施主可愿与小僧同行一段,也好彼此交流一二。”

“那便有劳小师傅了。”

悟明轻抚身上布袍,弹去几片草叶,弯腰拾起地上长棍。先前停在他头顶的麻雀似乎是戏耍得厌烦了,径自扑扇着翅膀飞上枝头,与伙伴们叽叽喳喳的嬉笑作一团。

“善哉,善哉。相识即是缘,孙施主不如此必多礼,叫小僧悟明即可。”

他遥遥望向那枝头,微微一笑,率先沿着那土路迈开脚步。孙磬亦是背上背囊,迈步跟在他身后。

“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习武之人,本就身强力健,又有内功调息,赶起路来自然也是比寻常人要快上许多,本该走上一整日的路程,仅仅三个时辰便已经接近尾声。

“孙施主可是第一次到怀州城?”

路途中,二人自是闲话不断,好在悟明虽是明静寺弟子,却也不甚在意出家人应少言寡语那套说词,免去了闷头赶路的烦闷。

“嗯,应宗门差遣,入怀州城与同门汇合。悟明此番进城,是为感悟佛道?”

“正是。”

悟明双手合十,微微点头。

“师尊常说,佛道自人道中来,唯有入尘渡世,方能悟得佛法真谛,小僧此番下山,偶然与孙施主相遇,便已悟得许多。”

“我不过一介凡夫俗子,与悟明你相识不过半日,你是如何悟得?”

孙磬脚下不停,面色平静的摇摇头,问道。

“孙施主此言差亦。你我二人路旁相遇之时,你先看小僧衣着,再看小僧这佛珠上的法号,确认了小僧身份方才搭话,是为慎。”

悟明微微一笑,一串佛珠在手中节节转动,如数家珍般一一道来。

“询问小僧是否需要援手时,予食粮而非钱财,是为实;已经施以援手,却又担心小僧而应邀同行,是为善。孙施主,小僧可曾言中?”

孙磬颇有些意外的转过头,惊讶于他在饿得手脚无力时还能有如此洞察力。

佛珠咔咔响动,木珠滚动的声响混杂在错落的脚步声中。两人便沉默着赶路。

悟明微笑不语,直到路旁树荫的上方有一抹青灰色探出头来。

“孙施主,怀州到了。”

远远望去,只觉是一抹灰青色倒影漂浮于视线之中,走近一瞧才方知其高大。

灰青色石砖堆砌的城墙高耸得令人即便抬头仰望也难以一眼望其顶端,粗略望去至少有十数丈,带着雨水长年累月冲刷而成淡淡的白色痕迹无言的屹立在人们视线的中央。

尚未行至跟前,城市特有的热闹与喧嚣便相互推搡着汹涌而至。

行商立于车前,车上的货物堆得满满当当,要运往那商会,再拆分销售。农夫挑着扁担,箩筐里装着鲜采的蔬果,即将送到集市上,偶有几只鸡鸭鹅被人拿捏住翅膀根,焦躁不安的挣扎。

朱红色的厚重城门外,几名持枪披甲的兵士正立于墙边,手持名册对意图入城的人群一一盘查。

在那长长的、热闹的队伍之外,一小队流民仿佛与这热闹的一幕格格不入,衣衫破烂、面色枯槁,细若竹枝的四肢唯独关节显得尤为肿胀,低着头紧贴着墙根行走,生怕有谁忽然有了兴致,注意到自己。

“为何进城?”

执勤的兵士不过是例行询问,话语间的干瘪冷漠就好像是一捧干涸的黄土。

未待孙磬开口,那兵士抬眼扫过孙磬二人装扮,朝城内摆摆脑袋。

“进去吧。”

不拦车队,亦不问江湖人,这盘查究竟是为何而设似乎已经不言而喻。

孙磬朝那些流民瞥去一眼,也不说什么,与悟明入城而去。

“战乱方缓,流民之数却有增无减。纵是我佛慈悲,也难以渡这天下寒苦众生。怀州太守存善念、行善举,开粮仓施粥,可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悟明一声长叹,将那佛珠转得又快了些。

是了,纵然是有天大的善心,又如何能以一己之力接济天下呢?当需求超过了善意,便只得割舍掉某些部分。

未携妻幼者,不得入城;身患劣疾未受诊治者,不得入城;入城后作奸犯科者,一律逐出城外,再不得入内。

“只是如此一来,在那些流民眼中,太守先前的善举便再也做不得数了。阿弥陀佛。”

孙磬不曾应答,只是走他的路。拱洞的灰青色方尽,令人略感刺眼的光亮便笼罩周身。一阵微风吹来,为二人拂去身上些许尘土,喧嚣的人声便裹挟在这风中将二人笼罩。

似乎正赶上早市,放眼望去尽是热闹嘈杂的景象。

最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楼。

远远望去,青砖绿瓦连成一片,与那湛蓝天空相交辉映,洁白的院墙似乎刚刚粉刷过,让人误以为是天边的云朵落入城中,不知是谁家院落中几枝红杏探出墙头,悄悄打量着街上的景色。

一条大道便从那花下舒展而出,或许是有天上仙人施了法术,在那大道两侧铺上了红柱灰瓦的亭宇楼阁,直直延伸到近旁,再拐向某处令人好奇的角落。

再看,落入眼中的便是人。

摆摊的小贩早早便撂下扁担等在路旁,将箩筐中的琳琅满目一一铺开,片刻不停的招呼着路上行人;商铺的伙计忙着将马车卸下的货物搬进屋内,一条白色的毛巾被汗水和脸上的灰尘染得泛黑,老板正对店里的帮工数落个没完;文人雅客一身长衫,坐于那楼阁之上,一把折扇上画着梅兰竹菊在手中轻轻摇晃,时而词上心头,为杯中美酒再添几分滋味。

不知是哪家的闺中小姐出游,素色的绣花鞋每一步都悄悄落在丫鬟手中纸伞的遮蔽之下,眼角的脂粉衬出玉色的肌肤;就连那上街买菜的小媳妇,都在盘发间插上一只发簪,其上雕刻的繁花正与那树上枝头的一抹新绿争奇斗艳。

吆喝声、交谈声、喧闹声与春风一同在白石砖铺成的街道上徘徊,似乎就连天空的颜色都比城外要明亮了几分,让人不由得感叹,好一派城中繁华景色!

哐啷!

忽然,从街旁小巷中传出的嘈杂吸引了两人的视线,几名过路人也将好奇的目光投向巷口,却又纷纷在片刻后兴致缺缺的偏过头去。

缺口的陶碗磕碰在坚硬的地砖上化为了无用的碎片,一名衣着褴褛的妇人据搂着身子站在小巷中,努力将一名不断扭动挣扎的孩童护在自己瘦弱的身躯之后,一位衣着光鲜的男人正对他们怒目而视。

“滚一边儿去!臭要饭的!别挨着我做生意!”

“这就走,我们这就走...您大人有大量,饶了我们娘俩吧......”

男人泄愤似的,脚上布鞋狠狠踩在已经化为残片的陶碗上,似乎还嫌不解气,又朝那身材瘦弱的妇人高高举起拳头。

“你这个坏人!不许打我娘!”

那小孩从自己娘亲的保护之下挣脱出来,张开双臂挡在男人的拳头前,虽然他的身高还不及对方腰间绣着银丝的腰带。

“小兔崽子,别以为我不敢揍你!像你们这样的贱骨头,老子我——”

男孩乌溜的双眼直瞪向他,不闪也不避,男人作势欲打,却惊觉自己手臂仿佛被铁钳钳住,动弹不得。

男人慌乱间猛一扭头,这才发现一名身着紫黑色劲装的少年不知何时来到自己身旁。在那少年身后,一身灰布袍的僧人正手持长棍,微微眯起的双眼正直直望向自己,那双眼中闪过的精光让他不寒而栗。

“他们沿街乞讨扰了你做生意,让他们离开便是。别对孩子动手。”

“——切,真是晦气!”

少年松开手后退半步,让出道来。男人捂着手腕,再没了寻事儿的胆子,只得嫌恶的瞪了那母子二人一眼,快步走开了。

孙磬这才上前两步,蹲下身来,看向那双正好奇打量着自己的眼睛。

男孩不过六七岁年纪,脸色泛黄,暴露在薄布衣外的手脚虽没有几两肉,却不曾像那妇人一般显出几分病态。看得出来,即便是在这样的日子里,也有人在尽可能的把他照顾好。

“小孩儿,饿不饿?”

“饿!”

或许是因为对方方才赶跑了坏人,又或许是因为对方实在像是自己在茶楼一角偷听说书先生故事里的大侠,男孩倒也不怯生,直直答道。

“拿去吃吧。”

孙磬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馒头塞进男孩手里,眼看那男孩迫不及待地抓起馒头,犹豫片刻,将馒头递给自己娘亲。

“谢过两位大侠,谢过两位大侠......”

那妇人将馒头塞回男孩手中,连忙将男孩拉到自己身旁,有些惶恐的向两人连连道谢,本就据搂着的身子弯得更低了,似乎是担心两人一时兴起,再生出什么事端。男孩年纪尚小,自然是不懂得母亲的想法,见母亲不要,便自己抱着馒头大口大口咀嚼起来。

妇人看着男孩大快朵颐,苦涩一笑,干瘦的手掌轻轻抚摸男孩的脑袋。

孙磬自然不会看漏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渴望。

“也有你的。吃吧。”

他又摸出一块干粮塞进妇人手里。

“你不能垮。”

妇人有些诧异的眨眨眼,看着手中的干粮,朝孙磬深深一鞠躬。

孙磬似是微微一笑,却又很快收敛了笑容。

“别高兴得太早,不是白给的。回答我的问题。”

他无视了妇人忽然僵住的脸色,径自说道。

“你们来怀州多长时间了?对此地可还熟悉?”

“回...回大侠的话,约莫两年时间...还,还算是熟悉......”

妇人答得唯唯诺诺,本就瘦弱的身躯因不住的颤抖而显得更加弱不禁风。

“我喜好饮茶,你可知这城中有甚么老食客才知晓的茶摊饭馆?”

“茶,茶馆?知道,我知道一处!在市集旁巷子里有一处茶馆,曾闻见茶香寻见过一回,老板娘好心,还给过一点吃食......”

似乎未曾想到会是这样的问题,那妇人一愣,连忙答道,连声音都变得有些尖锐,生怕自己的回答不能令对方满意。

“嗯,好。那我们便两清了。”

孙磬点点头,干脆地转身就走,行至半途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对了,你可知道燕府怎么走?”

...

不多时,二人重新行走在热闹的街道上,一群小孩手中举着风车糖果,嬉闹着从他们身旁经过。

“孙施主喜好饮茶?”

最终是悟明先耐不住性子,开口向身旁少年询问。

“说不上喜好。”

孙磬回想起自己平常泡茶的法子,摇了摇头。

“既然如此,方才在那巷中,孙施主又何故多此一问?”

“有来有回,便算不上施舍。”

悟明听得孙磬回答,竟是一愣,手中佛珠不再转动,就连那一直眯起的双眼似乎都睁开了些,嘴中念念有词。

“不算施舍...不算施舍...善哉,善哉!”

他忽然大笑起来,引来几名行人侧目。而悟明却浑不在意,拍手笑道。

“好一个不算施舍!善而不愚善,孙施主有大智慧!”

“过誉了。谈不上甚么智慧,随性而为罢了。”

孙磬摇摇头,以沉默作结,不愿再谈。

“随性而为,方能不忘本我,牢记初心。孙施主实乃妙人也,此番下山能与孙施主相遇,小僧便已学到许多。小僧虽想与孙施主再多谈些道,但可惜仍有俗务在身,需得在此别过了。”

二人行至一路口,悟明脚步渐缓,手中佛珠转动的咔咔声却不显忧愁。

“燕府,燕府......”

他微微一笑,朝孙磬行一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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