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2 / 2)

他摘下小指上的戒指,放到村长面前。而村长透过眼疾的阴霾,竭尽全力地辨认着戒指上的图案。这是枚纯金打造的戒指,上面以极其精致的工艺刻画着希梅纳家族的纹章,那颗枝繁叶茂的世界树,代表着永远生生不息,永远繁荣昌盛的希梅纳王室。然而除了这棵大树,戒指的侧面上还刻画了几个纹路清晰的字母,即便是老眼昏花的老人也能辨认。

“这是代表着王室顾问的戒指。”利亚姆微笑起来,“而我不是一个王室顾问。尊敬的村长阁下,尽管你声称自己对村落之外的事情知之甚少,但我仍然相信你清楚有一些不幸的事情发生在了那位睿智的王室顾问阿历克斯身上,对吗?”

“他死了。”村长沉闷地点点头。

他用余光看着挂在墙上的那把长剑,思考着自己已经因衰老爬满皱纹的手掌是否还能如年轻时灵巧而有力。他是否还能如一只猎豹般握紧长剑朝着眼前的不速之客扑去,并大吼着刺穿他的心脏。

眼前的这个浑身洋溢着危险气息的男人,显而易见是一位刺客。只是他并不知道这位刺客到底效忠于谁。以不久前桑乔公爵的遭遇来看,卡洛斯一世正在以暴政和残忍的手段拷打他的臣民。也许阿历克斯得知了一些不可告人的王室秘辛,因而被国王下令除掉。也许这位杀死了阿历克斯的刺客如今接到了清洗利萨拉家族的任务,正在寻找利萨拉家族的阿拉斯卡。村长怀疑在自己的宅邸之外是不是已经站满了效忠于王室的亡命之徒。他看了一眼窗外,没有看到火光,也没有听到惨叫,这令他稍稍安下心来。

“不用担心,我与那个腐朽羸弱的希梅纳王室没有任何关系。”利亚姆摇了摇头,“我效忠于一位更睿智,更强大的君主。”

“我说了,我们是个偏僻荒凉的村落。”村长冷冰冰地说,“我们对镇子外面的事情不感兴趣。”

“如果你下定决心要效忠利萨拉家族,你至少不应该拒绝为利萨拉家族带来一位强大的盟友。”利亚姆说,“而我保证,与我合作是你能做出最明智的决定。”

“你看起来像个杀人如麻的刺客。”村长打量了一下利亚姆,而后摇了摇头,“你看起来不像一个‘强大的盟友’。”

“哦,我?”利亚姆笑了,“我是个小人物。我在任何人眼里都不值一提。我是个为了权力和金钱杀戮的刽子手,仅此而已。但站在我身后的人,那个交付给我任务的人,没人敢与他作对。哪怕是那些国王和皇帝也不行。只要他想,整个萨兰曼尼王国都会被夷为一片平地。”

面对着村长质疑到近乎带些嘲讽的目光,利亚姆用萨兰曼尼王国的语言,念出了他身后那位大人物的名讳。而后他满意地,看着村长眼里的不屑转变为震惊,再变成深深的敬畏。

而后,村长带着他来到了一处不起眼的马棚。带着他穿过臭气熏天的马粪,在角落处打开一块木板,走进了一处地窖。而在地窖的最深处,他看见了那个朝思暮想的大个子,那个蜷缩在角落如同困兽般的男人。

“嘿,阿拉斯卡。”利亚姆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我是亚伦,是你的朋友。我想要跟你交谈一些事,但首先,你要把你的手拿得离剑远一些。”

利亚姆向态度已经变得十分友好的村长讨要了一匹阉马,而后避开人群的视线,在傍晚时分回到了马德兰城。在接下来的几天内,他必须常常在两地之间奔波。因为只有在喧闹的马德兰城内才有与他接头的信使,也只有在偏僻的塞格利特村才有他想要的情报。

回到马德兰城后,他先去酒馆里喝了两杯麦酒,而后狼吞虎咽地吃掉了几个烤得焦糊的派。他本可以去更好的地方享用晚餐,只是一个异乡人在马德兰城大手笔的花钱无疑会引来怀疑。在完成任务之前,他不想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在结束了并不丰盛的晚餐后,利亚姆在脑子里列出了几个打发夜晚的地方。

旅馆,安全但并不有趣。他可不想在结束了一天的劳顿之后不给自己找点乐子。“在辛苦的一天告一段落之后。”他常常说,“只有废物才会跑回自己的床上倒头就睡。”

妓院,有趣但并不安全。他在明天黎明时就必须出发,而后协助村长把利萨拉家族的阿拉斯卡转移到更安全的地方。塞格利特村虽然属于利萨拉家族的采邑,然而离马德兰城并不遥远。一旦内战开始,这个村子将成为惨烈战争的第一个战场。况且,他还要面见利萨拉家族的贵族们,说服他们接受自己的条件和酬劳。而在妓院酣战通宵会消耗许多精力。

酒馆,既不有趣也不安全。利亚姆不喜欢喝酒,他只在紧张时喝两杯帮自己缓解压力。而且酒馆人多眼杂,还有许多无所事事的年轻人等待着一场肢体斗争。如果在酒馆里与人起了争执,利亚姆必须乖乖挨打,以免暴露身份。而他从来就不喜欢挨打。

如此看来,就只有一个地方符合他的要求了:教堂。

不要误会,正如之前讲述的一样,利亚姆从不信仰任何形式的神明。作为一个手上沾满鲜血的密探,刺客和拷打者,那些尖顶的钟楼和彩色的琉璃窗户似乎听起来与他身处的世界过于遥远。但他的确喜欢教堂的氛围。他喜欢在忏悔时编造可怕却不着边际的罪行,听着帘子对面的神父压抑住沉重的喘息;他喜欢看着圣歌响起时周围信徒的满脸肃穆,在他的故乡,他看到很多人在面对强权领袖时露出同样的神色;他同样喜欢啜饮着红酒,品尝着圣饼,却在心里编排圣母默西亚的下流段子。教堂对他来说从来不是个神圣的地方,教堂是个既安全又有趣的地方。那里的神父从来不会透露告解,那里的信徒比起人来更像猴子。

于是他去了。带着满心的期待,他向神父告解。坦白的罪行包括颠覆一个王国,刺杀一位身份显要的王室成员,操纵一场审判和进行一场崇拜恶魔的集会仪式。这些事有的他的确做过,有的则是他临时胡诌的。他听着神父安慰的口吻从轻快逐渐变得沉重,心里涌起了极大的成就感。

在告解结束之后,他坐在教堂的长椅上,与面容肃穆的信徒们一起,品尝着分发的圣餐。他聆听了圣歌,与身边的信徒交谈信仰的重要性,以及一起质疑当今的希梅纳王室对于信仰的轻视。这是他最喜欢的环节。他能够凭借出色的口才和不带丝毫口音的萨兰曼尼语赢得所有人对他的信任和尊重。

如果我是个神父,我肯定是个出色的神父。他常常遗憾地想,然而我不是。

他靠着教堂长椅的靠背,感到难得的宁静与舒适。周边信徒的赞美让他飘然欲仙,神父铁青色的面容则让他感到有一种罪恶的刺激感。只是在所有的溢美之词和迫不及待听他讲出下一句话的信徒中,他忽略了一道锐利的目光。

而这道锐利的目光,给他带来了从未想过的危险。

效忠于王室的理发匠安德鲁·昆塔那死死地盯着利亚姆,一时之间甚至怀疑自己认错了人。多年以前,他从西西弗半岛来到了萨兰曼尼王国,为文森特勋爵犯下的叛乱赎罪。他是文森特勋爵的表亲,是整个家族内最为年长的人。当叛乱失败后,几个始作俑者被处以极刑,而剩余的家族成员则被流放到西西弗半岛的边境自生自灭。他用身上仅存的财产坐船来到了萨兰曼尼王国,凭借着一手出色的修容技术得到了王室的赏识,赢得了自己的立足之地。

十五年来,他为每一个参与王室宴会的宾客们修剪胡须和头发,给他们穿上华贵而符合礼节的服装,确保他们能够体面地进入希梅纳城堡的宴会厅内。他有着丰富的人生经历,见过许多人,也忘掉过许多人。但他从未忘记过在西西弗半岛上的时光,从未忘记曾在那里出现的每一张脸。时至今日,他仍能记得布鲁诺殿下那张永远不会出现任何表情的脸,仍然能记得他手下那些沉默而凶残的“中选者”们,他也仍能记得那个前来西西弗半岛制造混乱,却在使命刚开始时就被布鲁诺殿下认出并丢进监狱的密探。他记得那个人,而那个人现在就坐在他的前排。

他对希梅纳王室并无特别的情感。他们收留了他,但只是看重他的能力。他对这个王国没有归属感,尽管这里的气候与西西弗半岛十分相像。他对那个戴着王冠的国王,他狠戾暴虐的儿子和他美貌动人的女儿也并无顺从和忠诚的念头。他太老了,老到对这场权力游戏彻底失去了兴趣。但旧日的权力游戏里依然为他留存了一些契约。一些他必须偿还的契约。他记得当初阿多尼斯提议处决掉所有昆塔那家族的成员时,是谁提议只处决那些有罪的人,把无辜的人流放到国境之外。那个人是他的恩人,而对于西西弗人来说,恩情必须偿还。

利亚姆是个密探,刽子手和拷问者。不必猜想就知道他在这么多年的职业生涯中犯下了许多血债。安德鲁·昆塔那从来没加入过黑手党,他也一直与各国之间进行的权力游戏保持着微妙的距离。但他的确听到了一些传闻,关于利亚姆做过的那件最可怕的事情。

一四五四年,利亚姆接受身后那位雇主的委托,去清理一位叛逃的同僚。那位同僚以出色的躲藏,反侦察能力和剑术闻名。于是他残忍地杀害了那名同僚的妻子,尝试逼出那位隐藏在暗处的同僚。然而他失败了,他只失手过那一次。那位同僚在失去妻子后彻底狂暴,在利亚姆的故乡展开了一场堪称恐怖的残忍杀戮,许多有罪之人都倒在他的剑下。而机警的利亚姆在这一切开始前逃到了国境之外,因而躲过一劫。

三年过去了,利亚姆那位同僚如今已经成为整个法伦蒂亚大陆最具传奇色彩的人物之一。所有人都说他是自己见过最卓越的剑客。他完成了许多看起来不可能的任务,与许多身份显赫的大人物都建立了密不可分的友谊。在这些艰难的时日里,那位同僚从未忘记复仇。他一直在寻找着那个亲手杀掉她妻子的凶手,而利亚姆则一直躲避着他的追逐。

利亚姆已经成功地躲藏了太久,以至于他看不见近在咫尺的危险。不久前,利亚姆以为那位同僚已经放下了过去的仇恨,因而顶着风险接下了最后一个任务,准备退休。然而他不清楚的是,这最后一个任务所在地很可能就是他葬身的坟场。

因为他曾经伤害的那名同僚是“白龙国的李明涯”,是“头狼”,是“叶卡捷科的屠夫”。他在最危险的清迈三角洲干掉了那位久负盛名的“将军”和墨洛温王朝的雇佣兵,在西西弗和卡塔利亚城邦赢得了布鲁诺殿下的友谊和卡塔利亚君主拉德季的信任。所有人,即便是他最要好的朋友,在不经意间听到他的名字时都会脸色一变。

就是他的谏言救了安德鲁·昆塔那的性命,在文森特勋爵叛乱之时,使得无罪的昆塔那家族成员不必为了文森特勋爵的野心陪葬。

而现在,安德鲁·昆塔那要给他写一封信,告知他此刻坐在自己身前的人是谁。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等待着复仇,而我一直等待着偿还欠下的债。理发匠安德鲁·昆塔那想,而现在,我解脱的时刻来了。他的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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