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证道之问(1 / 2)

洛仁看向眼前的人,等着她的话音由口中吐出,传进他的耳朵里。

“我们,为何会在这儿?我为什么会见到你?”

“这是个太长的故事了。”洛仁轻声叹息,“你我所处之地,是‘术’构建而成的梦境。而现实里,‘术’已将你的魂灵固定在那块玛瑙玉石上。此‘术’不同于封印,只是将那物事变为盛纳灵魂的容器。有这玛瑙当做肉身,你便能,重新回到这世上。”

“其实,最终,都会回去的。”

“要怎么回去?”

“在谷底,有位姓孟的婆婆开的客店。从沉睡中醒来,再去那里喝碗热汤,从前的事,便会统统忘却。然后,会变成一个新的自己,回到人间。”

“人若失了记忆,”洛仁低头苦笑,“还能称为‘自己’么?”

“爹爹已经喝过汤,从谷底飘走了。”她轻声说道,“或许不久以后,就会到我了。”

“这便是,离去之人,依着世间之‘道’的轮回么?”洛仁用手扶着额头,“之后,又会如何?”

“我们,会为人间的万物赋灵。或许成一株草,或许为一头羊,或许,变一个初生的婴儿。”

“你,会,会——”洛仁的声音倏地颤抖起来,“会,如此么?”

“谷底所有的同伴,最终都会如此的。”

“你知道,我,我为了——”洛仁面色凄苦,低头叹气,“不,不讲了。人间的苦难,不值得向谁去炫耀。”

他抬起头,望向面前的人,不再去祈盼想要得到的回应。

“我的故事,没有那么重要。”洛仁面色沉静,低声慢道,“我只想告诉你,现实里,那块容纳你魂灵的玉石,是又一个选择:带着从前的记忆回到人间,或是,遵着世间之‘道’,变成新的自己,这全都依你。这便是,我拼了全力能为你做到的事。”

“我知道了。”

“还有一件事。”洛仁轻声说道,“我,我走了太远了。真的,很累了。”他眼中泛泪,“你能,能抱我一下么?”

十几岁的姑娘仰起头,瞳孔中映着满面沧桑的男子。

“你太高了。”她的脸上泛起浅笑。

“啊?”

“我够不到。”

他矮下身——

洛仁的下颔触到右肩上披散的长发,温热的气息氤氲在鼻间——

这是直到他在暮北国都百年终老之时,都还能记起的知觉。

臃肿的男人前倾着上身,眯着眼睛看向木案上泛黄的丝绢长卷。

“在下已细细看过了,东渊王的真迹,”清秀而纤瘦的弄臣立在男人近旁,满脸堆笑,“绝对错不了!”

“你还别说,最后的那位,还真有点像耶律倍。”

二人面前的古旧绢本上,绘着游猎出行的六人七骑。马背上的众人神态各异,或左顾右盼,或交头接耳。唯独落在队末的那位,形容尊贵,面色凝重;抬头远眺,却眼神黯然,似是个若有所思的局外之人。

“此画线条精细,赋色华美;布势前后照应,疏密相宜。贺喜王上,得此珍宝!”

“说到底,一幅画而已。”男人低声慢道,“你从哪儿弄来的?”

“这卷《出猎图》是——”一旁的弄臣低声细语,“商团的人,托在下,私献于王上的。”

“好呀,这都什么心思啊。”发福的男人轻声笑道,“告诉他们,只要守规矩,就算没这东西,事儿该办则办。懂不懂?”

“了然,了然。”他低头抚胸,“此卷之画工,堪比南原王朝宫廷画师的手笔,实为珍品。还请王上笑纳。”

“珍不珍品的,赏玩之事倒也不太通。”男人轻抚绢本,低声慢道,“只是这东西别个人没有,我若能攥在手里,心中便即欢喜。”

“如此啊。”

“好了,你先退下吧。”男人抬起头,听着渐渐趋近的脚步声,“该是我那位朵妹来了。”

眼前人躬身抚胸而退。

“这身铠甲穿在身上,呵,好俊的姑娘!”

“甭在我这儿瞎贫了,”女子攥着剑柄坐于下首,“有事找你。”

“我也有事,就是,今年还不能依了我么?”男人面露无奈,“外面风雨太大了,我也还正缺子嗣呢。”

“行啊,王上若能遣散身旁那些供您取乐的宠狎之人,我便卸了这身铁甲,往后在您身边,相夫教子。”

男人微微侧过头,神情中稍现出几分愧色,并不言语。

“我就知道。”女子轻声笑道,“哪天老娘也养几个面首玩玩儿。”她将写满供词的文书平铺在桌上,“仔细看看吧,帮你揪出来了,别的我就不管了,愿王上以我部大局为重,妥当处置。”

“告退,先回校场了。”女子说着起身,快步离去。

男人低头翻看,面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

天色渐暗,外城东南方的巨型毡帐中,坐于上首的臃肿男人裹紧身上的狼皮绒袍,侧身低头烤火。

头戴毡帽的干瘦老人缩着身子坐在一旁,十几个酥油茶的空碗在身前交错陈列。偌大的毡帐中只此二人。自午后至黄昏,喝光一碗便即端上一碗,王命难违,只得接连不断地灌入腹内。此刻的老人面容窘迫,紧夹双股,皆因困于帐中无处小解——他的脑中突然想到了熬鹰。

“那卷《出猎图》,是你托人送来的?”上首的男人突然开言。

“正是。王上,这茶汤确实味美,不过,在下能不能——”

“谈完了事再去。”男人转正身子,低声说道,“尔等献物于我部,欲早开淤口关,以多赚取暮红。本来此事可以通融,我部虽声名不佳,但并非不讲情理。你等若守规矩、讲道理,何巨何部,便还之以规矩与道理,但是——”他的话音陡然提高,眼中透出凶光,“我且问你,商团中混进的那两个鬼祟之人,你知也不知?!”

“王上,这,我怎么听不懂啊……”他双腿发颤,踉踉跄跄地跌倒在地,“我,在下,实在不懂您话中之意啊。”

“看这幅模样,”他眼神微转,长舒了口气,“十之八九是当真不知了。去吧,开闸放水之后,再进来回话。”

下首的人匆忙地奔了出去,片刻后复进入帐中。

“老人家莫怪。我部查出有人混进了商团,欲行不轨之事。”发福的男人语气和缓,“本来早开关口,我无心阻拦,不过眼下出了这档子事儿,虽说老人家并非共谋,但不处置总是说不过去——加上你等所献之物颇丰……”他的指头来回摩挲着下颔的胡茬,“折中的法子:淤口关先早开十日,若半年内不生乱子,再加上五天,以此推之,加满一月方休——此后前景如何,全赖尔等如何用心经营了。”

“知道,知道。”他神色稍定,垂首抚胸,“此事,在下当真是一概不知。多谢王上。”

“退下吧,老人家早点安歇。暗夜里藏着鬼,往后莫要被缠了身。”男人轻声说道,“来呀,把第一个人押上来。”

“你的故人走了?我只帮你建了梦境,并未窥探。聊得如何?”

眼前的场景如墨迹沾染了清水般渐渐淡去,洛仁独自一人伫立着,话音由眼前的白光中传来。

“等我醒来,或许她已不在那块玛瑙中了。”

“啊。私心了却,所选依旧?”

“当然。男儿至死心如铁。”

一霎时的沉寂。

“或许,你该再来问问,吾此刻之抉择。”

“此为何意?”

“我想先问你,你知不知,何为‘道’?”

“你讲给我听便好。”

“世间之道,慈悲而冷漠,温柔而强大,不为人的意志转移,是日升月落,亦是春秋轮转。自古而今,纵使这世上种种以恶欺善、以强凌弱、以假乱真、以丑代美之事,亦有许多人,走在追求真理的路上,不避险、不畏苦、不惜命。这些丰功伟绩,值得浇筑于青铜器上,铭刻于玄武岩上,镌印于硬竹板上,永世长存,等到这些事迹流传开来,幸福之年代与幸福之世纪亦即到来(此段话改自《堂吉诃德》)。”

“就在刚才,我的选择不再与老顽固相同。我会与他,以神识交流,免不了一场辩难。”

“我想知道,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该醒来了,现实里,你的亲人到了。”

“耶律大石,”男人面色阴沉,咬着牙低声说道,“供词上写得真清楚啊。他妈的,这才安生了几年。这块臭石头,阴魂不散。”

“忠于大石先生,矢志不渝。兴我大渊,一匡天下!”

讲话之人衣襟染血、身形单薄,脸上的皮肉肿胀淤青,唯独双眼中的光芒锐利而狂热。他将贴于左胸的手掌移至身前,紧攥成拳,而后高声呼嚎。

“口号喊得响亮。哈哈——”男人轻声笑道,“看来是不惧啊。你知道,那块臭大石在我这儿折过多少兵将么?”

“鄙人死不足惜。”下首之人低声回应,“今日来此,便没想过活着出去。”

“老石如何交代你的?”

“若能隐匿,便慢慢渗透,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有备而无患;如若败露,便为传迅之口,坦诚直言。大石先生心中所念,非欲争权于本族。”

“有何事,快说。”

“明年开春,大石先生会于渊央城重开总捺钵与部族大会。到时,愿何巨何部王上亲临。此次所议,事关我渊人戡乱兴国之大计。翰刺部与大石先生,于国都上京,恭候阁下大驾。”

“戡乱?我先把他戡了!”发福的男人站起身来,“你们是不是脑子糊涂了,咸湖血会之后,总捺钵已成废制,哪个部还去?老子难道还想像二叔那时一样,再遭伪汗屠戮么?”

“时局更易,重开旧制亦非稀罕事。王上不信可汗,该知耶律大石之名。眼下还可告知王上,吐律於部,已与我翰刺部磋商妥当,明年定会前来。”

“吐律於,”男人仰头思索,“界河旁边的‘水濑子’阿尔氏?来或不来,又能如何。”

“长在脑袋上的眼睛,只能看到水面上的浮冰;长在心里的眼睛,才能看见湖底下是大鱼还是小鱼。吐律於,今时不比往日。”

“真能唬人啊。耶律大石……”男人长舒了一口气,“能与我对上几年,算条汉子。可有一样,我老安从来看不上:如今该自立的全都自立,他老石还尊着那位伪汗,太迂了。也难怪那时,仗也打得缚手缚脚。”

“此迅已传至。鄙人,唯大石先生马首。此命不足惜,听凭处置。”

“如今,有人忠于狼神,有人忠于圣主,有人忠于那块老石头……”他歪着头轻声缓言,指节于木案上轻敲,如鼓点微响,“我不一样,我讲实用。你还是老老实实地,在何巨何部的天牢里待到开春吧。到时,去当我部与老石交涉之筹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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