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证道之问(2 / 2)

“好。若如此,大石先生还让鄙人,卖阁下一个人情。”

“怎么讲?”

“与我一同受审之人的真实身份。”

“不是你的手下么?”

“自然不是。”

“那,又是何人?”

“此人,真名为弘力,效忠于南原暮北朝廷,名将马扩。”

旭日当空,瘫坐在地上的洛仁揉了揉双眼,逆着光的人形轮廓浮现在眼前。金色的面具灿然生光,映耀得洛仁一阵眩晕。

“你这人,就知道一声不响地离开是吧?”亚仲摘了金脸儿,喘着粗气急声说道,“我本想找到你之后揍——”他长叹了一声,“算了,我已全都知晓了。有些事,自己也不是太懂。可你,你还有亲人呢,不活着了么?”

“原本,我是决计,不想让你追上我的。”洛仁用手扶着额头,低声慢道,“但,如今,已经暂时不必——在梦里,梦里其他的事,现下,都能讲给你了……”

……

“神识,贯通于天地之间,不受空间局限。此一番辨难,你想听则听,莫插嘴便好。”

眼前的白光化为近千丈高的人形巨廓。魁伟的巨人手扶着腰间剑柄,昂然挺立。

“老顽固,速速现身,吾心意已变。”

高耸的人形巨廓对面,另一尊如山峰般峭拔的身影缓缓浮现。二人相峙,彼此如各自镜中之映像。

“汝之心意,何时更易?”

“一路行来,可知此人之心,至真至诚。我实不忍见,此人舍弃躯壳而囚之于铁种之中。”

“正因其心思纯良,方能培植出铁种,才有此人今日之抉择。汝岂不知,舍弃小我,成就大我。以身证道,方可如你我一般,长存于世。”

“此人之念,汝知否?此人曾言,诸国史料错讹甚多,欲将一路行来之见闻传于后辈,聚涓流以成浪潮,积跬步而至千里,以期将来之清朗世界。践行此梦、此念,难道不可言之为‘证道’?汝之所谓‘证道’,便只是为了一个遥远的结果,去献祭当下之人的躯壳。”

“道崩术损,世界失其衡,你我皆知。若说‘献祭’,当下之‘献祭’,可重建世间之‘道’,迎来‘术’之复苏,其利存于千秋后世,实可称伟业。此事,汝能否认?”

“我只觉,纯良之人的鲜血浮绕在我的周围,使我难于呼吸。”

“整日引用文豪的话……证道之辩,千年来未有定论,凭你我在此三言两语,妄图决断?到头来,便也只是,你辩不倒我,我亦驳不过你。故而,秉持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以成全个体之心中抉择,这是我一直告知你的事。”

“汝之所言,我并非不知。今日唤你前来,想告知你我的法子……‘术’依‘道’而行,但并非不可变通。”

“什么法子?”

……

洛仁拄着木杖起身,低声慢道:“拐杖上的魂灵,此刻已封印入铁种,我们现在,去西南方的阵点处将其埋植。之后,到暮北都城的玉质授堂,在旋天楼旁,是那座失了魂灵的‘巨剑’空壳,或许,能够在此侥幸度过我这文明中的一瞬,然后便与他们一起,封印在铁树中,重启这世间之‘道’——他的法子,是将彼此的魂灵对调,或可保全,我这如同一瞬的生命,直到终老。”

髡发佩环的男人抬头仰望,午后的烈阳下,峭拔嶙峋的黑狼山泛着赤金色的光芒。据说圣主曾在这山脚下大破敌军,男人收回目光,暗自思量,如今,已然全无痕迹了。秋风萧瑟,男人耳后垂散的发辫于空中飘扬,他迈步行至不远处的木质高台近旁,驻足观望。近两丈高的木台上下错落地缀满手执铁器的匠人,敲击声与木材开裂的响动不绝传来。健硕的少年一身单衣,正于高台下俯身捡起一根断木,用力抛向上空处一位工匠的手心。

“夷列,耶律夷列,”男人走到少年近旁,高声喊道,“如何,木材还可堪使用么?”

“大石先生”“大石先生”“大石先生”“……”一众匠人停了手中的活计,腾出右掌轻抚左胸,半空中的话语声此起彼伏响起。

“不必拘礼,列位继续手里的活儿吧。”

敲击之声即复于高处传来。

“年头太久,除木台底座的赤松木风化不重,其他的材料均需一一更换。”少年说着直起身,随着眼前的人行至一旁,“父亲今日无事么?斡里剌没来寻您?”

“暂且得闲了一两日。”耶律大石轻搔着耳后发辫的底根,“忙里偷闲,来这边瞧瞧。非要身体力行么,小夷列?准你负责此事,可没让你不计尊卑,与这些匠人们一起啊。”

少年看向身旁的男人,耶律大石身着狼纹织金右衽长袍,腰间的蹀躞带连缀着弧形玉器与刺鹅钢锥,鎏金重环配挂于双耳耳垂,生硬的胡须如铁屑般蓄满下颔。华贵威严之形貌,尽显于行止间。

“翰刺部的耶律氏,便不能去做工匠的活计了?”少年脸上挂笑,“威严与亲民并重,方是长治之道。”

“哈哈……”耶律大石低声发笑,“夷列会学着大人讲话了。就依你吧,只是,莫要伤了身体的根基底子。”

“父亲放心,我知轻重。”

鹰隼的鸣叫声由黑狼山上传来,耶律大石侧过头,一只尾翎纯白的海东青盘旋着落在男人身旁的木篱上。他移步取下绑于鹰脚上的信笺皮套,展开其内的纸笺——

“才说得闲,诸事便又来了。”男人眼神深邃,低声慢道,“先走一步。”

渊央城内城中一处茶楼的内间,一身黑袍的中年男人神色恭谨,提起褐釉的鸡冠壶将耶律大石面前的瓷杯添满乌色的茶汤。

“去往何巨何部的暗桩,没兜住。”黑袍男人轻声叹息,“只能退而求其次了,大石先生若心中恼怒,只管降罪于在下。”

“意料之中。他耶律安不是白给的,还有那位小名约里朵的萧氏女人,都不是什么好欺瞒的善茬儿。”耶律大石轻声说道,“我只是思及诸部已安逸了几年,必少警戒之心,或可有插入暗桩的缝隙。看来,事不遂人愿。”

“耶律安此人,可称狼子野心,在下劝大石先生,莫要与其多费口舌。”男人攥紧拳头,“明年总捺钵此人若来,可在半途派人扮做胡匪截杀了事,之后再尽取其部。”

“斡里剌啊斡里剌,当年咸湖血会的教训还不够么?”耶律大石低头饮茶,“那时你我尚未掌权,眼看着上代可汗胡作非为,将整个渊国草原颠倒一番,却全然束手无策。”耶律氏一声长叹,“如今的这位天祚可汗虽无雄才大略,不过好在知理听话,诸事尚有腾挪辗转的余地。你这杀招一出,不知又要害死多少人的命。”

“别的部还好说,交战那几年,在下手中的精锐约六成尽折于此人之手。”被称为斡里剌的男人面色阴沉,“我想此事,耶律安亦不会忘却。”

“我已与你讲过数次,我们的敌人,在南朝,更在北方。”男人放下瓷杯,“以前的事,即便心里过不去,也须暂时放下。”

“放下……好吧,在下试着放一放,只看到时可否下得来。”

“心中若无这点肚量,怎容得下兴国大计。”耶律大石低声慢道,“对了,前日,吐律於部的阿尔哈尔沁传讯至上京,此部饮马界河,移兵河西,助党项人野利氏拥立新君主,这些传闻,竟都是真的。”

“私通外族,该去喂狼神。”

“不,我倒还怕其不真呢。”男人目光深邃,“若那狼头人身的武士神明真有赐福、惩处族人的大能,为何渊国多年来尽是不休的战乱?吐律於部走的这一步,正好减了几分我心中于河西之地的忧虑——有此盟约存在,暂时该不至于以怨报德,趁乱兴兵——哈尔沁信中还提到,如今的那位新君主,一心只想休养生息。”

“听您此言,这倒成了好事了。”

“传令下去,到总捺钵时,对吐律於的阿尔氏恭敬些,别整天‘水濑子’‘水濑子’的挂在嘴边。”

“明白。”黑袍男人轻声说道,“说起来,那位暗桩,便当作弃子了?”

“所弃之子并非是他。”耶律大石语音低沉,“南朝的使臣马扩,在我翰刺部里安插了细作。半年前查到此人后并未声张,而是一步步引导,与我们的人一起混入丰州商团,委之以‘重任’。为的就是在此刻之局面下,以尽其用。”

“后世的史册里,不会出现你我的名字。可该做的事,终究还是要去做。何况,如今已经不必去舍弃这副躯壳了。”

“你能坦诚便好。话说回来,我若不陪你去,如今又有谁会信你。”

“西南……”

茫茫旷野,天穹之下,两个渺小的人影缓缓移动着,脚下的土地如光阴般向后逝去。由西北转南,大地上的黄沙渐变为赤土继而转为黑地,干燥冷冽的空气亦缓慢地沾湿转暖。沿途的族群村落,渐显出蛮夷之象:起初所遇之人尚且披衣配冠,行路数月,所见族群中便大多是些头插鸟翎、身着兽皮的异族蛮邦。这日,二人又行至一村,村中人皆肤色黑红,与之言语不通。“南原以西,若依地图上的标注,该是此地了。我曾于书中读到过,暮北朝廷,通常会在夷地置羁縻州府,由当地酋长或土司统管蛮、獠等族。你我现下,或可去寻朝廷派于此地的使臣——”

“你二人说的地方,应该是……有一处当地人称之为‘思葛里儿’,翻译为南原语为‘天坑’。据说是上古时创世之神投放佩剑的地方,没人知道那‘佩剑’何时消失的。这夷地实在不比国都啊,你们来这儿干什么……”

半个时辰后,洛仁与亚仲来到了使臣所说的地方——

人生之路,便如此般,纵使沧海化为桑田,青丝染作银线,便只一步步行去,终会抵达心之所向的一方——

二人并肩立于深坑之前。

“折断了这老伙计,”洛仁将木杖横在身前,低声自语,“从此,便只能做个寻常人了。”

“我手里的折花刀,也早放在了别处,”亚仲看向身旁,“之后,一起去南朝的都城?”

“好,一起。”洛仁低头,“我该与他,道个别了。”

洛仁双手攥着,抬起右膝——

木质崩裂。

杖,断——

如核桃般的黑色铁种躺在左手掌心。

洛仁咬开右指,滴淌着的红色鲜血渗入铁种内里。

熟悉的意识,如微风般钻入脑中。

……

“道别么?不必不必。岁月对于我的意义,早已模糊。还要和你讲一下,我在你的身上,留下了一道‘术’,等你百年归老,以己之鲜血,滴在暮北都城的那座铁树上,魂灵便会由‘术’封印其中。之后,便可与我等一般,去修神识了。”

“没有别的话了么?”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此后余生,用心过活。快些将我和我的封印之物埋了吧。”

“再见了。”

洛仁睁开双眼,脑中的意识就此而断。

他俯下身,双手将铁种,移入面前的深坑——

与之同时的暮北都城中,玉质堂内的旋天楼旁,参天的‘巨剑’隐隐颤动。面容稚嫩的少年学子们此刻正于木案旁盯视着面前的纸页,并未在意这转眼而逝的一瞬。

与之同时的渊人国都内,城池角落处高耸的铁树,缓缓向地底下沉了几寸。黑狼山下的木质高台顶端,耶律夷列停了手里的活计,望向内城的黑铁巨锥,不解地皱起眉头。

与之同时的易禹国都中,立于西都城内硕大的铁锥,渐渐由地面拔高了数尺。城中之人只觉一阵地动,随即归于平静。日头偏斜,西郊大营的都统军正卸下身上的甲胄,只因那位新迎娶的复姓细封单名静的妻子,向来不愿见他穿着铠甲回府。

与之同时的北地按出虎水,积雪未消的混同江旁,赵良嗣正将一位南朝高官引荐给完颜旻:“这位马大人,便是在下身后的人。”话音未落,远处的冰面上忽然有一处崩裂开来……

——这刹那的、校正了这个世界的一瞬,就此而逝。

洛仁起身,与亚仲一起,挥舞着铁铲,将面前的深坑填平。

“走吧,之后,该一起回都城的玉质堂了。”洛仁擦掉额头上的汗珠,“眼下先去村里喝碗热酒,吃些饭菜……我这前半生,已经太多波折了。”

(存稿发完,想看的在这儿免费看吧,感觉心火翻涌,这个近一段时间我是不想再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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