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神探魏治平（下）（1 / 1）

案件的性质由失踪调整为谋杀。方向对了，接下来的工作可谓势如破竹。通过勘验现场、搜索和比对证据，重案组将嫌疑人锁定为三年级一班一名女生的父亲徐彪。当办案人员出现在徐彪所工作的公司时，这位大汉眼神绝望，却犹如见到亲人般地说了一句“你们终于来了”。

徐彪的女儿徐佳佳坐在孙小果的前排。孙小果上课不安分，常常与前后左右的男生“打成一片”。对于女生，他也一视同仁，不是揪前排女生的辫子，就是将徐佳佳的后背作为投掷铅笔的箭靶。徐佳佳不堪其扰，多次向老师投诉，而老师对于孙小果之流刀枪不入、油盐不进的学生，事实上也是无计可施。教育有赖于双向互动。对于上课只是自己安静地睡觉、没有打扰任何人的宰予，堪称万世师表的孔子也只能一脸无奈，说是宰予之流骂了也没用。更何况普法教育培养出了讼棍文化，一些家长动不动就来学校“讨说法”。邻近一所中学的教师在课堂上公开批评了某个学生，不料数天后便收到律师函，要求其公开道歉、赔偿精神损害并要求校方处以行政处分云云。这位致力于教书育人的教师不堪其扰，最终万念俱灰、辞职了事。教书，说到底就是一份工作，一份上班必须上班而下班算不上下班的工作。除了令人捉襟见肘的一份收入之外，还有什么是可以失去的呢？还真把自己当成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啊？

对于前来投诉的徐佳佳，班主任老师百般安抚；对于屡教不改的孙小果，无论是老师还是学校都已是黔驴技穷。数番批评教育之后，只好将他安排在教室最后一排的专座，一人独享整张课桌并与前排保持一米距离。孙小果对老师的批评习以为常，无论是苦口婆心的教诲还是声色俱厉的斥责，都只是让批评他的人烦恼而不会烦恼到他。不过，“叛徒出卖”并令其流放孤岛却击穿了孙小果的“正义”底线，一众男生的嘲笑更是燃起了他“复仇”的烈焰。在此后的数月里，课堂上的骚扰演变为课间和课后的霸凌。唯一庆幸的是这个年龄段的男生和女生在力量上差异不大，若论身高，徐佳佳甚至略胜孙小果一筹。再加上徐佳佳自有其一众姐妹撑腰，而孙小果的狐朋狗友却并不认同男生对于女生的纠缠。尽管孙小果的霸凌事实上并未讨到任何便宜，但对于徐佳佳来说，却是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欺辱。孩子不免是隔三岔五地向父母哭诉，而眼泪流淌到徐彪的心中，则化为烈焰吞噬着心灵。

徐彪不是一个擅长解决问题的人：这既意味着他没有解决问题的能力，也表明他没有解决问题的意愿。他原本并无意愿干预孙小果对于女儿的欺凌，因为在他看来，任何试图解决问题的努力都终归只是徒劳。对于妻子向老师反映情况的提议，他置若罔闻，只是基于习惯而将所有的问题压抑于胸中，任凭这些问题犹如地火在心头燃烧，直至最终爆发而将一切焚烧殆尽。

尽管旧历的新年毕竟最像新年，但对于学校和学生来说，惟有元旦才能够在集体层面烘托出辞旧迎新的象征意义。校内学生和校外家长“迎新年元旦文艺晚会”是的一件大事。当天中午，徐彪夫妇在学校所规定的时间段内将女儿的演出服装和舞台道具带入学校并交给相关老师。随后，徐彪将空箱拎入教学楼中指定存放箱包的教室，放置妥当后走出教学楼，走到学校礼堂的家长观摩区，与妻子会合后入座等待演出开始。下午大约一点半钟，舞台组的一位老师找到徐彪夫妇，说是徐佳佳报告称参演女生所须佩戴的花冠遗忘在旅行箱的侧袋。徐彪随即走出礼堂前往教学楼，两栋楼之间大约是六分钟的路程。

教学楼由主楼和两翼的辅楼构成，辅楼没有独立的出入口，必须穿过与主楼相连的长廊，再由主楼前的门廊出入。当徐彪走到长廊西侧尽头的教室时，即便是迟到的家长也已在礼堂入座。走廊上空空荡荡，只有徐彪匆忙的脚步声孤寂地回响。存放箱包的教室门上贴着两张A4纸，分别打印着“箱包存放处”和“一至三年级”。他推门走进教室、找到自己的旅行包、拿出侧袋的花冠，再走回教室门口时，手表显示已经将近一点四十五分。心里想着还来得及，双脚却不耽搁，抬腿正要跨出教室时，与不期而遇的孙小果撞了满怀。

此时，孙小果已经换上演出服头戴金盔，身穿金甲，外罩猩红的斗篷。他在合唱表演中扮演古代的勇士，是演员中的群众、群众中的演员。此时，所有的学生都以班级为单位落座大礼堂，孙小果何以游荡于此？孙小果的母亲在将服装道具送至三年级一班时，曾有短暂的间隙向班主任老师了解孩子的近况，随后便沮丧地坐在礼堂的家长区生闷气，并没有像大多数家长那样目不转睛地在茫茫人海中搜寻自己孩子的身影。至于老师们，早已忙得人仰马翻，既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犹如保姆一般跟在任何一个学生的身后。

或许是从所穿戴的盔甲中获取了某种神秘的力量，此时的孙小果格外斗志昂扬。他一脚踹开虚掩的门，门撞向低头向外冲的徐彪。徐彪摸着撞得生疼的额头，认出眼前的这个猛兽就是作恶多端的孙小果。大约一个小时之前，徐佳佳还在他耳边轻声指认了课桌后的孙小果，此时尽管沐猴而冠，但那股桀骜不驯的顽劣却是一以贯之、令人过目不忘。“此后发生了什么？”徐彪只记得一个大概。大抵是徐彪借着爱惜公共财物的名义训斥孙小果，而孙小果答曰“多管闲事多吃屁”。两人一番语言冲突之后，徐彪看着手中的花冠，警告孙小果“离徐佳佳远一点，否则，可别怪我不客气”，而孙小果丝毫不怵，说要“见她一次打一次”。这句显然是从黑帮影视片中学来的台词让徐彪热血贯头，他挥出一个耳光，激起孙小果的高声谩骂和拳打脚踢。徐彪此时已气得全身血脉喷张，不知是因为暴怒而失去分寸还是被对方身上的盔甲所迷惑，他几乎是竭尽全力地向胸口打了一拳。“既然当时已经失去理智，怎么知道只是打了一拳而不是两拳或者更多？”重案组在讯问徐彪时问道。因为这一拳下去，他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徐彪在暴怒之后，头脑一片空白。没有任何急救常识的他只剩下本能，而本能就是掩盖。他颤颤巍巍地伸手探了探鼻息，似乎已经没有呼吸。他瘫软在地，愣了几秒钟后，瞥见脚边的大号旅行箱，随即慌乱地将尚且柔软的小小躯体装入其中。拉上箱包拉链，再让旅行箱重新倚墙而立，此时突然看到头顶的摄像头，徐彪只觉得天旋地转，盯着摄像头看了许久，才发现这个枪式摄像头安装在门框右侧框的右上方，而他与孙小果缠斗的教室门口以及右侧框边的旅行箱，恰恰处于摄像头的监控盲区。是啊，教室的摄像头旨在监控课堂内的秩序，门口惟有本班学生和任课老师出入，有什么必要将日常的出出进进摄入眼底呢？

教室内的监控显示，徐彪在下午一点三十七分进入事发教室，寻找箱包和翻找物品耗时大约七分钟。一点四十四分，徐彪走出监控画面。东西辅楼的走廊没有安装摄像头，等到主楼的球式摄像头拍摄到徐彪时，已是一点五十八分。十四分钟的时间能干什么？教室的右侧是厕所，厕所的右侧是辅楼的楼梯间，楼梯间的一扇窗户常年缺失玻璃。徐彪可能上了一趟厕，或是在楼梯间的破窗前抽了一根烟。事发当日，调阅监控录像的民警便做了如是判断。而事实上，在一点四十五分至五十六分的十一分钟内，教室门口发生了惊心动魄的凶案。这是摄像头未能摄入的夺命时刻。徐彪踉跄地走出教学楼，随即一路狂奔地奔向礼堂，似乎如此便能甩掉身后的梦魇。他气喘吁吁地将花冠交给舞台组的老师，当他回到家长区自己的座位时，舞台上的幕布正在徐徐拉开。所有人都兴奋地看着舞台的方向，即便有人瞥见此时脸色苍白、体似筛糠、汗如雨下的徐彪，也只是想着一个平日缺乏运动的迟到家长。

孙小果穿戴的盔甲不过是印着盔甲图案的帆布，却让他自以为神功护体，也让孙彪下手更重。帆布上提取的证据表明，当如下午，孙小果从辅楼西侧楼梯间的破窗翻窗而入，这也是为什么他没有出现在教学楼唯一的出入口——门廊——的监控中。法医鉴定表明，孙小果死于心脏震荡，即外力导致心跳骤停。如果抢救及时，当然不至于危及生命，但如何定义这个带有理想色彩的“及时”呢？所有的矛头顷刻指向了魏治平：作为一个“神探”，不仅刚一接手案件就犯下方向性错误，而且，在缺乏足够证据的情况下冒失地启动了应急预案系统，既劳师动众地闹得全市公安干警和社区干部白忙一场，闹得机场、铁路、港口、公路近乎瘫痪，又闹得全市居民人心惶惶、舆情四起。尤其引发公众悲情的是被害人幼小的躯体蜷缩在自家的旅行箱里长达八个小时。众多网红以“泪目”作为话题标签发帖，既对被害人表达同情，也对“严重渎职”的办案人员予以声讨，甚至有人发帖声称被害人“事实上死于窒息”，并通过计算不同型号旅行箱内的氧气存量以证明但凡在若干小时内打开旅行箱，就可确保这个可怜的孩子性命无虞。尽管法医鉴定表明重案组接手案件时被害人已经死亡，但公众的质疑和指责从来就是无须在乎事实。

尽管文人相轻、同行相斥，但惟有同道中人才能真正地理解个中的甘苦与门道。魏治平所在的系统领导同样是刑侦出身，对于在极度的工作和身体负荷下发生认知障碍完全感同身受，起初只是想着案件告破、凶手归案，一点点的工作疏忽顶多就是个批评与自我批评的事儿，却不料汹涌的舆情和追责的呼声让将一切都挤压得不留余地。万般无奈之下，领导只好撤销了魏治平重案组组长的职务，连停职反省带休假和补休共计放假四个月。此后，魏治平每日躺在床上，下床除了吃喝拉撒便是与妻子斗嘴。妻子原本只是抱怨他过家门而不入，如今才意识到这位呆在家里才是真正的祸害。一日，魏志平再度寻衅滋事，妻子忍无可忍，嘲讽他“每天忙得跟真的一样，自以为是在拯救世界，却连脚边的一个小孩都救不了”。魏志平勃然大怒，一个耳光甩过去，直接将发妻打成了前妻。好在两人没有孩子，不至于牵连伤害无辜的第三方。孩子是爱情的结晶，没有这份结晶，爱情也就只是不稳定的化学溶剂，若非年久挥发，便是产生意想不到的化学反应。

原本放假四个月，魏志平却躺得刹不住车，每日只要睁开眼睛，就只是盯着天花板，“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手机响时，他想着是昔日的手下和刑侦支队的人隔三岔五地联络感情，毕竟是他一人担起了孙小果一案的所有责任。不料，来电姓名栏显示两个大字“领导”。魏志平想说一句“领导好”，却口干舌燥发不出声响。

手机的另一端不等他开口，说道：“五个月啦！我在办公室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