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神探魏治平（上）（1 / 1）
当手机响起时，魏治平已经盯着枕头上方的天花板看了两个小时。他觉得家中的所有家具中，如今躺着的这张床算是买值了：在每一天的二十四小时中，他至少有一半的时间躺在这张床上。除了睡着之外，其余的时间都是盯着天花板出神。即便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只要没有睡着，他也照例是盯着天花板前的黑暗，仿佛等待着黑暗在黑暗中揭开黑暗的面纱。
此前的情形并非如此。大约五个月前，至少对于魏志平来说，床还是家中最为多余的物件：那时，他还是东方市刑侦局重案组的组长，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不是睡在专案组，就是睡在专案组外出办案的路上。人生是不是一趟旅程尚不好说，但魏志平着实是将家当成了旅店，而且还是那种空房率高、景气堪忧的旅店。他被人视为工作狂，视为有工作要做、没有工作创造工作也要做的强迫症。勤勉终归带来收获。在他的领导下，重案组屡破奇案，集体一等功、二等功的奖状贴了满墙，让人不觉感慨重案组的办公室何必要破费刷上墙面涂料。魏志平成为系统内的业务标兵，是大东方都市群远近闻名的神探，尽管这名神探对于案件中的蛛丝马迹洞若观火，却对自己感情生活中昭然若揭的裂痕无知无觉。是的，他满足于自己努力工作和单位首肯嘉奖的良性循环，直到这个循环被五个月前的所谓小学生失踪案打破。
当所谓失踪案发送到重案组时，组内成员已经被手头的一起命案耗得精疲力尽，作为组长的魏志平更是不眠不休地连续奋战了四天三夜，疲倦得似乎都能听到肾上腺素枯竭的声音。失踪案原本到不了市刑侦局重案组，然而，一是由于牵涉到弱势群体中最为弱势的儿童，无论是社会的整体文明和安全考量还是基于最基本的人类情感，都决定了此类案件很难不被视为大案要案。而导致上级将此案交由重案组侦办的另一个原因，是案件极为蹊跷，当地派出所和所在辖区的刑侦支队两度搜索无果，只好上报案件，请求上级支援。
请求支援无疑是最为稳妥的办法：即便重案组轻而易举地侦破了此案，提出请求的部门也顶多被责骂一句“无能”。无能总比逞能好啊，不是吗？。韩信死，鸟尽弓藏；陈平生，“以荣名终”。为什么？即便是面对高祖，韩信都能不假辞色地说：“陛下不过能将十万”而“臣多多而益善耳”，这股得瑟劲儿就连太史公都叹息“假令韩信学道谦让，不伐己功，不矜其能”，则“于汉家勋可以比周、召、太公之徒”。相比之下，陈丞相“六出奇计”而“世莫能闻也”，可见即便是私下交谈也从不居功自傲。当然，比逞能更糟糕的是无能而极力逞能，或是逞能而尽显无能。韩信逞能，但人家好歹是奇才。你呢？魏志平无数次地盯着天花板反躬自省，恍惚中也曾看到鲁迅《风波》中的赵七爷满脸油汗地冲过来，两手同时捏着空拳质问道：“你能抵挡他吗？”他后悔年轻时沉迷于福尔摩斯，读多了就自以为是。年轻人啊，还是多读读堂吉诃德吧！
案发当天，这所小学正在举办“迎新年元旦文艺晚会”。说是晚会，演出的时间却是下午两点至五点。冬季到五点时天色已黑，倒也不至于辜负一个“晚”字。每一个年级的每一个班都安排了表演节目，老师们紧张，孩子们兴奋，当天上午各班依旧排练。中午十二点三十分，家长们用大大小小的旅行箱将自家孩子的演出服装以及分摊购置的演出道具运进学校，空出的箱包便堆放在学校专门腾出的两间教室内，两间教室瞬间堆成了仓库。
下午两点钟，演出准时开始。三点零七分，轮到三年级一班表演合唱，班主任老师点名时发现少了男生孙小果。老师遍寻无果，加上时间紧迫，想着好在是合唱，少一个滥竽充数的也无关紧要，还是等到演出结束后再来算帐吧！孙小果生长于单亲家庭，父爱的缺乏导致他过早叛逆，在校“欺男霸女”，是闻名于全校的“小霸王”。孙小果素来无组织无纪律，此次玩失踪，老师并不以为意，只是不断扫视整个大礼堂，试图揪出这个“捣蛋鬼”严加训斥。
可是，等到五点钟整场演出结束时，孙小果依旧踪影全无。班主任老师与多位老师核实后上报学校，学校陷入恐慌。校长下令全校职工参与寻找，自己则站在校门口，与三年级一班的班主任一同对离校的学生及其家长进行排查。五点五十分，所有的学生和家长都已离校，除了越来越绝望的教职员工外，校园只剩下孙小果的母亲坐在大礼堂前的台阶上浑身颤抖。校园保安频繁搜寻堆放箱包的教室，幻想着孙小果突发“躲猫猫”的兴致而藏身于堆积如山的箱包之间。然而，随着家长们逐一取走自家行李，偌大的教室只剩下孙小果及其母亲所带来的滚轮旅行箱。旅行箱站在最靠近门口的墙边，犹如一只宠物狗在眼巴巴地等待着主人的认领。
下午五点五十六分，学校报警。六点零二分，两名巡警进校了解情况。六点二十三分，当地派出所派出所有值班民警进校搜索。六点五十七分，辖区刑侦支队闻讯前来接手案件。二十多名民警检查了学校的每一个房间、每一扇柜门、每一条缝隙、每一棵树的每一个枝头，甚至请求消防队搜索了房顶和下水道，却只是感到这个孩子犹如人间蒸发，消失在小小的校园之内。七点十二分，调阅监控录像的民警在反复查验后报告称，当天校内熙熙攘攘，孩子们在穿上演出服和化妆后更是难以分辨。两点钟之前的监控录像无法分辨出具体个体，而两点钟之后——也就是文艺演出开始之后——的录像则只是显示所有人都集中在大礼堂，礼堂外除了校园保安和巡校老师之外，并没有学生和家长活动。
七点五十八分，魏志平带领重案组进入学校，而此时，他已经疲倦得几乎无法思考。在听取校长、班主任老师、巡警、派出所所长、区刑侦支队支队长的情况说明时，他数次几乎睡着。不过，大致的情况还是清楚的：如此专业的警察和消防队员如此彻底地搜索，只能说明孩子已不在校园。校门口的监控表明，学校的铁栅栏门在下午一点钟关闭，偶尔几个迟到的家长也是只进不出。孩子是如何被拐出学校的？学校西南角的小树林后有一块坡地，尽管荆棘丛生且有灌木阻碍，但若是成年人，还是可以翻越围墙将或许正在此处游荡的孙小果带离学校。当务之急是防止孩子被人带出东方市。
八点四十二分，魏志平终止了校内搜索，同时要求启动儿童失踪应急处置预案。八点五十七分，预案系统启动：各大商场、广场以及主要建筑物的电子屏幕滚动播放寻人启事，孙小果的照片以及知情者联络专线以短信形式发往市内的每一部手机，公安系统全员出动在通往外地的各个路口排查过往车辆，居委会干部挨家挨户地走访各自社区内的租户，志愿者们手持孙小果的照片在各自负责的街道巡视。一个小时过去了，没有任何消息。
魏治平坐在校长办公室里，心脏因为极度疲倦而砰砰乱跳，头疼欲裂夹杂着嗡嗡的耳鸣，仿佛正有一台蒸汽火车在脑髓和骨髓中穿行。晚上十点十分，魏治平指挥重案组收队。在与校长简短地交待了几句并安慰了孙小果的母亲后，他与同来的重案组同事一同走向泊在校门口的面包车，而校长则与班主任一左一右地搀扶着孙小果的母亲前往教室取旅行箱。
魏治平坐上副驾驶位，摇下车窗，试图让冬夜的寒风驱散脑中灼热的喧嚣。校园保安打开套在铁栅栏门上的U型锁，就在铁门咣当咣当地拉开的同时，寂静的教学楼内传来一个女人凄厉的尖叫声，随之而来的是嚎啕大哭和一片啜泣。
就在这声凄厉的尖叫声撞击耳膜的同时，魏治平昏昏沉沉的大脑瞬间清醒。他想到了那个旅行箱。是的，人性深处的悲悯阻碍了他们中的任何人去搜查受害者的旅行箱，而正是这个小小的盲点让他迷失了方向。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他推开车门下车时，双腿颤抖得几乎无法站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