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调查(上)(1 / 1)

脑科医院的单身职工宿舍并非单身职工即可入住,而是必须够格被称为“人才”才有最长不超过三年的租期,至于是否可以被称为人才,则完全仰赖医院领导的慧眼。铁打的宿舍流水的房客:医院人事部门拿捏流水的部分,而资产管理处则管理宿舍的日常运作。市场化改革之后,即使宿舍也不再享有补贴,第一年的房租略低于市场行情,但隔一年上涨一倍,若是住到第三年,则工资的一半就得交房租。当然,能够安然地在此窝居三年,足以证明此人已不再是人才。

入住单身职工宿舍的最大好处就是可以将起床时间定在上班前五分钟。不过,今早七点钟不到,叶倩就出了单身职工宿舍的大门到达实验室。昨夜先是在林森步步惊心的提问下熬了半宿,后半夜又因为前半夜的惊心动魄而辗转难眠,连续数天的睡眠不足让她眼窝凹陷,苍白的脸颊上方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尤显突兀。她坐在会议桌边,汗涔涔的手心贴着手机,看着屏幕上的时间一秒一秒地跳动,盘算着接下来报警时所要说的话。尽管报警电话随时可打,但警察也是人、也得生活、也得起床上厕所吃早餐送孩子上学。更何况她也真不知道应该如何叙述如此特殊的案情,还是等到时钟跳到八点再说吧。

并不仅仅只有叶倩不知道如何叙述案情。电话打出后不到十分钟,两名巡警摁响了实验室的门铃。一番记录之后,巡警在叶倩的带领下探视尚在重症监护室的韩山。隔着病房的探视玻璃,两个巡警盯着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却是大汗淋漓的被害人呆立良久,解释称他们的主要职责是现场处置突发性治安事件,至于罪案的侦破工作,那得上报交由刑事侦查部门处理,请您耐心等待,保持电话联系吧。大约一个小时后,脑科医院所在辖区的刑侦支队将此案件上报刑侦局,上报的理由看起来谦恭而冠冕堂皇,但说白了就是这起案件不清不楚、不三不四、不尴不尬。

之所以说不清不楚,是因为这起案件在定性方面存在困难。显然,它不是打家劫舍、杀人放火等一般意义上的刑事案件,而是报案人所说的“脑细胞被以非正常的方式切除”。与之最近似的定性看似“故意伤害致人重伤”:切除即此中所谓“故意伤害”,那么,它所造成的伤害或者“重伤”是指什么?报案人称这种切除将直接导致记忆损伤。好吧,什么是记忆损伤?罪案能否成立,法医对人体损伤程度做出鉴定至关重要,那么,记忆的损伤程度如何鉴定?我们中的绝大多数人都没有遭受过所谓“切除”伤害,不也同样饱受健忘之苦、同样提笔忘字、同样丢三落四、同样借钱忘还、同样好了伤疤忘了疼吗?

之所以说不三不四,是因为这起案件在犯罪构成方面存在疑点。人人都听说过偷盗和贩卖人体器官,但有谁听说过偷盗和贩卖脑细胞吗?如果不是以经济利益为目的,犯罪的动机和目的又是什么?好吧!“切除”并籍此实施伤害本身就是动机、就是目的,那么,它所达到的实际目的是什么?报案人称被害人“大脑活动异常活跃,长此以往可能导致心力衰竭而引发死亡”。好吧,至少截至目前为止,所试图引发的“死亡”并未发生。是“大脑活动异常活跃”吗?说得难听点儿,被人切掉了一部分脑细胞还如此活跃,倘若没有这一刀还不知道活跃成什么样呢。

之所以说不尴不尬,是因为这起案件的被害人并未死亡或是失踪,但被害人无法自行提供与案情相关的陈述,而能够提供相关陈述的既不是被害人,也不是被害人的直系或是近亲属,甚至不是与被害人有一定交往的朋友同事,而是几乎对被害人一无所知的医学实验室研究人员。此外,即便是报案人及其团队中的医学专家,他们也无法百分之百地确定此案中的“切除”就一定不是基于知情同意的医疗活动。至于他们所说的“切除此类脑细胞不具有任何已知的医疗效果”或者“具有此类资质和能力的医疗机构都已申明从未实施此类切除手术”,凡此种种,至多只能算作线索而无法构成证据。

脑科医院所隶属的东方医科大学属于高官单位,区刑侦支队将与之相关的疑难案件上报直辖市的刑侦局请求指导和协助可谓天经地义,最终由刑侦局重案组接手案件也并不鲜见。面对上报的案件,刑侦局领导自然不会推诿或是坐视不管,但如此不清不楚、不三不四、不尴不尬的案件交给任何一个团队都会被骂作“耽误正事”。于是,领导想到了赋闲在家的魏治平。

对于魏治平来说,将四个月的假期休成五个月并不是他有意为之:它既是习以为常的习惯所致,也是习惯成自然的天性所为,更是源于他被免去重案组组长职务后的无所事事。接替他出任组长的是曾经的副手,曾经出生入死、形同兄弟,如今自然不便对他颐指气使。人一走茶就凉是无可避免的人际生态,但倘若一阔脸就变、落井下石甚至痛打落水狗,那就真是小人得志而为人所不齿了。当然,新任组长的君子之风直接导致魏治平因为无事可干而游离于集体之外。重案组毕竟是一个听命办案的机构,接不到任务和命令也就只能坐在办公桌前发呆。人人都能坐着发呆可谓单位福利,但如果身边的同事个个忙出忙进,惟有你一人坐着发呆,那就无异于变相的放逐,还不如在家躺着,如此既免于自己暴露于大庭广众之中而尤显落魄,也不至于让组长和同事们陷于尴尬。

刑侦局的领导对于重案组的人事和人际洞若观火。是的,有的人要让他静一静,有的人要让他动一动,该静一静的时候静一静,该动一动的时候动一动,动静之间,无疑是一个火候、是一个分寸、是高瞻远瞩和因势利导。治大国若烹小鲜不就是这个道理吗?火太大或是太小、盐太多或是太少、不翻锅或是翻动过于频繁、佐料不对路或是比例不当,凡此都无法烧出美味佳肴。有些单位的领导只知道一味蛮干,将女人当男人使唤、将男人当牲口使唤,这样的单位不是领导升迁的跳板就是员工跳槽的跳板,但无论如何也就是一个跳板。这么一个“跳板”还总要折腾什么竞争、淘汰、“非升即走”、“末位淘汰”,还美其名曰什么“狼性文化”。人类用了大约三百万年才从动物进化——至少进化论是这么认为的——成为人,难道进化的结果就是要学习如何退化到动物界吗?领导们啊,真正应该学的是有容乃大的道理:没有湖泊水塘沟渠的调节,纵然是汪洋恣肆的江河,也难免冬天干涸夏天洪涝,要么千里冰封要么人或为鱼鳖。容得下人,这个世界才能容得下你。

魏治平坐在刑侦局领导的办公室里,低眉顺眼,频频点头,满脑子却是胡思乱想。他明白领导认可自己有能力,也明白领导理解自己受了冤枉,更明白领导谆谆教诲背后的弦外之音:是的,一个有能力的人因为受了冤枉而变得非常有空,这样的“空”自然带有天选的意味。他,魏治平,就是承担这个不清不楚、不三不四、不尴不尬的重任的天选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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