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迷航（下）（1 / 1）

“有人落水！有人落水！”韩山不由自主地大声惊呼。

突如其来的事件将几乎所有人引向船尾和右舷。或是大声喊叫或是窃窃私语，韩山注意到自己能够听到他们的对话，却听不到任何语音和嗓音，也就是说，他听不到声音，却能够听明白他们所说的每一句话。“我是在做梦吗？”韩山满心狐疑。

旗杆旁的小伙或许因为一切反响均由他而起而兴奋。他环顾着身后的众人问道：“那位大姐是掉进河里的吗？该不会是在游泳吧。”他已从先前的震惊中缓过神来，似乎是对此前所表现出的恐惧的心理补偿，他刻意地语带轻松，甚至略含一丝戏谑。看到没有人搭腔，他又干笑了两声，再次扭头对众人说道：“这里可以免费游泳，还可以顺带洗个澡，哈哈……”。

“每年都有一些人落水，有些无心，有些有心，有些有救，有些没救。”韩山身后传来一位大爷的叹息，叹息中透着忧伤和惋惜。这声叹息混杂在众人嗡嗡的议论中，依旧是没有声音，但韩山却感到了震耳欲聋的喧嚣。他不耐烦地听着这些议论，心想无论是有心还是无心，毕竟有人落水，而落水者孤立无援地站在荒芜的河边，显然需要得到及时的生理和心理救助。想到这里，韩山伸手去摸西服口袋里的手机，却发现自己穿着一套运动衣裤，而摸遍了四个口袋都没有找到手机。

“我是在晨跑吗？怎么上了轮渡？平时晨跑都会带上手机，今天怎么忘了？”韩山心里想着这些问题，嘴上却对着身后的众人大声叫嚷着：“打电话报警啊！打电话报警啊！”看到众人没有任何反应，他又扭头对此前炫耀摩托罗拉手机的西装男说道：“我今天忘记带手机了，能麻烦您打电话报警吗？”西装男一副置若罔闻的表情，空洞的双眼呆呆地注视着女人落水的地方。

韩山忍住喷薄欲出的怒火，转身走向舷梯，心中想着既然没有人愿意伸出援手，那就去找船员吧，毕竟船员有义务向河道管理部门和航道警察报告。

与轮渡二楼的观景舱不同，一楼的乘客舱是环形结构，舱内没有长椅，只是舷墙边消防箱、救生衣箱等器材箱的箱盖和系缆桩可以充作座凳，支撑上层甲板的几根钢管权且让站立的乘客有所依靠。一楼的中心位置盘踞着犹如以铜墙铁壁所铸成的上层轮机舱。韩山绕着舱壁走了半圈、找到舱门，看到白色发黄的舱门上印着暗红色的警语“轮机重地、闲人勿入”。韩山用力地敲门，但舱内只有柴油发动机的巨大轰鸣声作为回应。这倒也不奇怪，轮机舱内即便贴着耳朵吼叫也只是声若蚊蝇，何况其中的工作人员通常佩戴着隔音耳罩。

韩山转而用拳头捶了捶门，与其说是期待回应，不如算是告别。他退后一步、想了想、转身走向船首的驾驶室。驾驶室与乘客舱一“墙”相隔。这道“墙”在连接左舷和右舷的两端各有一扇门。右舷一侧的门拉上了齐腰的栏杆阻隔，韩山上了两级台阶，低头跨过左舷一侧的门槛，右手便摸到了驾驶室的木制门。他用指关节敲了两下，停顿片刻，又敲了两下。与轮机舱内回应的唯一不同，只是驾驶室内没有传来任何声音。

渡轮依旧在行进，船头劈开浅褐色的河水，任由白色的浪花翻滚着滑向两侧。一道道涟漪推搡着河面偶尔飘来的垃圾渐行渐远，一片印着白色“U66”字样的蓝底金属碎片游荡着浮浮沉沉。韩山迈步走向船头，小心翼翼地跨过脚下四仰八叉的缆绳，然后登上一支备用铁锚。他转身稍稍踮起脚尖，如此刚好看到驾驶室的玻璃窗，而透过玻璃所看到的一幕，让韩山惊讶得从铁锚上滑落下来。

驾驶室里空无一人。

河面上的雾气越来越重，起先只是觉得身裹薄纱，如今却犹如周遭的一切都已溶化，整个世界都似乎为白茫茫的雾气所侵蚀，并最终湮灭于雾气之中而化为了白雾的一部分。

看着渐渐弥漫于整个河面的浓雾，韩山想起了少年时代电视台所播放的狄更斯作品，想起了那些由小说所改编的电影和电视剧给他留下的心理阴影。他之所以记得狄更斯这个名字，既在于他被告知这是一位遥远国度的大文豪，是一位像鲁迅那样伟大的文学家，也在于这位作家描绘而呈现于黑白影像中的破败的房舍、肮脏的街道、阴暗的河流、没精打采的马车以及衣衫褴褛的儿童给他烙下了恐怖的记忆。尤其让他不寒而栗的是弥漫于狄更斯作品中的浓雾：无论是雾中若隐若现的荒原、树林和沼泽，还是漂浮在浓雾中的苍白面容，都让他倍感惊恐。

久违的惊恐犹如一道寒流在身体里蔓延。韩山觉得脑中嗡嗡乱响，似乎正有许多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每一道声音都在向他诉说着不为人知的消息。或许是试图驱散脑中的声音，他大声地对自己说：“驾驶室无人操作，渡轮继续航行，难道不会发生危险吗？”然而，犹如骨鲠在喉，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尽管自己的身上和身边尽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但是，“还是让船先停下来再说吧！”韩山用力地清了清喉咙，对着空气大声说道。

他想起二楼观景舱前端的船员休息室，于是再次跨过左舷一侧的门、回到乘客舱，然后从上层轮机舱中央的舷梯爬上二楼。他站上二楼的甲板，瞬间感觉到了四周的异样。“人呢？”韩山近乎嘶吼，尽管嘴里依旧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此前熙熙攘攘的观景舱内空空如也。韩山沿着左舷走向船尾，无论是旗杆处的小伙、炫耀手机的西装男还是嬉笑着的女工，此时都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韩山只觉得一颗一颗的冰珠在皮肤上炸裂，恐惧犹如冬夜的寒风吹遍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船尾依旧浪花奔腾，甲板传来的微微震颤表明渡轮行进依旧。从船尾绕行到右舷，韩山看到那片印着白色“U66”字样的蓝底金属碎片再次从河面飘过。

“可真是见了鬼了！”韩山心里嘀咕着，再次回到上层轮机舱中央的舷梯，三步并作两步地扑向轮机舱门，听到里面隆隆的发动机声，再次用力地捶门。门内依旧没有回应。

韩山恼怒地踹了一脚舱门，舱门发出一声闷响、趔趄地撞向门框、猛然回弹，门开了。韩山自嘲地笑了笑：一路慌乱，居然没有发现这门应当向外拉开。跨过门槛，目光所及之处，可见昏暗的灯光剪出螺旋楼梯蜿蜒的轮廓，而任何超出这一剪影的光亮都被黑暗吞噬。黑暗犹如一个固体，将轮机舱塞得满满当当。

“有人吗？请问这里有人吗？”韩山大声喊道。黑暗中没有任何应答，只有隆隆的发动机声算作。韩山站在楼梯口思索片刻，看了一眼舱门上方的壁灯，然后一步一步地走下楼梯。轮机舱的上层与底层至多一个楼层的高度，韩山却走得汗流浃背、近乎虚脱。为了摆脱没完没了地下楼梯的无聊，同时，也为了掩盖弥漫于心中的恐惧，韩山开始默念所迈出的步数。

当数到一千步时，他停顿下来，仔细地审视着四周的黑暗。他觉得自己仿佛是置身于黑暗之海中的孤舟，头顶上方曾经近在咫尺的壁灯已经微缩成为一个飘忽不定的黄点。它是那么遥不可及，既犹如道别后渐渐消逝的此岸，又仿佛朦胧彼岸的一声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