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迷航（上）（1 / 1）

韩山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木质的长椅上，心中不觉有些懊恼。此前是睡在医院门口的门牌石边，如今已经发展到在公园的长椅上过夜了吗？他被家中随处可见的熟悉记忆所折磨而近乎恐惧地逃出家门，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乐意睡在医院的门口或是大街上。实际上，他厌恶脑科医院的那块门牌石，那是他和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永别的地方；他也厌恶自己像一个流浪汉一样风餐露宿，那是他丧失了自尊和自律的一段经历，是与痛苦相互交织的耻辱，是因为痛苦而让耻辱更加耻辱、又因为耻辱而让痛苦更加痛苦的记忆。但是，他为什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回到脑科医院的门牌石边呢？

韩山感受到了自己的记忆正在一点一点地消失，它们就如同秋天的树叶正在零零落落地掉落。此前因为工作繁忙，他也偶尔忘事儿，但事后都能一一想起。然而，从妻儿在车祸中离世的那一天起，他开始意识到自己不再是忘记事情后重新忆起，而是一些原本记得甚至没齿难忘的事情渐渐记忆模糊，最终犹如被拔掉的牙齿一般留下似曾来过的怅然。例如，他意识到自己无论如何想不起车祸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只记得自己在早餐后出门，但是，出门后去了哪里呢？他查了那一天的日期，是星期日，周末他去办公室干什么，是加班还是开会？他记得自己是银行的副行长，但是哪一家银行呢？此外，妻子为什么驾车载着儿子外出？这是他们原本商量好的方案还是临时起意？是去购物吗？他们一直避免带孩子去商场、菜场之类空间闭塞而又令孩子觉得了无生趣的场所，也避免拖着孩子迫使他参加父母们的社交活动，那么，他们又是去了或是想去哪里呢？这些问题就像是一道道闪电，在他为数不多的清醒时刻撕扯着心中的雨夜。

或许，他的失忆与酗酒有关？是的，韩山喜欢喝酒，但他所喜好的是品尝各具风格的葡萄酒、威士忌和高档白酒，而非只求酒精的度数而滥饮无度。他什么时候开始嗜酒如命？什么时候开始常常烂醉如泥？什么时候开始习惯于在医院的门牌石旁露宿？他注意到了自己行为上的怪异，注意到自己做出了原本不可能做出的举动，而又对何以做出这些举动缺乏记忆。或许，这种怪异和失忆都与他所遭受的心理创伤有关。在听李希明介绍这项实验时，韩山唯一抱有兴趣并最终促使他决定参与其中的，正是这项实验将以可视化的方式重拾他失去的记忆。

长椅有节奏地震动着。公园的长椅怎么会震动呢？韩山的头脑渐渐清醒，注意到自己侧卧在一张长椅上、双臂抱在胸前，长椅的下方既不是路面也不是草地，而是油漆斑驳的暗红色甲板。他支撑着身体坐了起来，看到四周都是长椅，长椅的金属脚固定在甲板上，椅子上几乎坐满了人。没有人注意到韩山坐起身来，似乎此前也没有人注意到他躺在那儿。众人饶有兴致地看着前方，一个妇女站在第一排长椅前的空地上，正在大声叫卖着手中的针线包：“莫看顶针个头小，缝缝补补不可少，再说价钱也公道，不多不少，只要五角。划……！”

“划得来呀！“长椅上的众人跟着她齐声喊道，然后便是一阵哄笑。

五角钱？现在还有五角钱的东西吗？韩山暗自思忖着站起身来，看到左舷和右舷的栏杆边同样挤满了人，便越过身后的数排长椅向船尾走去。妇女的叫卖声渐行渐远，追逐而来的是众人“划得来呀！“的喊叫和哄笑。倚着船尾的栏杆，韩山意识到这是一艘渡轮，是他少年时代最为熟悉的交通工具。他想起儿时伴他渡过无数个清晨和黄昏的大河。浩瀚的河水曾经日日目送他背着书包、拿着月票、披着晨曦、登上渡轮前往大河对岸的重点小学和中学，等到日头偏西时，另一波河水再驼着轮渡送他回家。

船尾的栏杆处同样挤满了人。一群身穿蓝色工作服的女工正在聊天，工作服大多已洗得发白，胸前口袋上所印着的钢铁厂名称字迹斑驳，但这些都不妨碍她们心情的愉悦，人群中时不时地爆发出一阵阵嬉笑。与她们相隔不到一米的栏杆处斜倚着两个中年男子，其中剃平头的男子穿着与女工们相同的工作服，而他身旁的男子留着分头，穿着一件米黄色的西服。西装男与女工之间的间隔是栏杆边唯一的容身之处。尽管心中勉强，韩山还是挤进这个空当，好歹可以俯身于栏杆，可以面对河水而不至于与人面面相觑。

铅灰色的天空让人分不清是早晨还是午后。轮船在宽阔的河面滑行，螺旋桨击打出一道翻滚着白沫的水痕，泛起一层层有规则的涟漪，却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水声。韩山背对着前行的方向。他左侧的河岸上遍布着绵延无尽的杂草，这些草似乎想给人以绿色的印象，却最终呈现为一片一片的灰白。至于右侧的河岸，那儿似乎已化为一片雾霭溶化于天际，又似乎是大自然为图省事儿而刻意地留白。河面上没有其他船只，只有渐渐升腾的雾气让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显得模模糊糊。“我是在做梦吗？”韩山满心迷茫。

女工们正在聊着因为“春晚”的播出而如日中天的歌曲《相约98》，七嘴八舌地争论着两位主唱的容貌、穿着和唱功。平头男向西装男诉说着所在钢铁厂的不景气，说是眼看着工厂行将倒闭而不知道何去何从。西装男有些不耐烦地听着，不时地捋一捋西装内的羊毛衫，似乎是要抚平胸中垒块。

“你还呆在这个破地方干啥？”西装男突然大吼一声，韩山不由得扭头看了他一眼，却还来不及看清五官长相，西装男就扭过头，面对平头男继续说道：“那个破地方，要钱没钱，要闲没闲，炉子开了你就得三班倒，炉子停了你就得下岗。没钱没闲也就算了，心情还不舒坦。效益不好就整天抓仪表、抓纪律，唉，你的钢材竞争不过人家大厂、卖不出去跟我头发长短有什么关系呵？要我说啊，兄弟，你就学我来个干脆吧，买断工龄、下海经商，再怎么倒腾也比呆在那个破地方等死强。”

似乎为了验证他所言不虚，口袋中响起了电话铃声。西装男摸出手机，拉出天线“喂，喂”了起来。平头男看着这个象征着成功与财富的物件，满眼都是羡慕。

韩山看了一眼崭新的手机翻盖，看到印着摩托罗拉的英文字样和那个犹如蝙蝠的商标时，心中更是疑惑：“现在还有人用这种手机？”

“看，那里有人！那里有人！”船尾旗杆旁的一个小伙子突然叫了起来。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向河岸，一个身着白色连衣裙的女人正看着他们，双手交替地从湿漉漉的长发上捋下水滴。当轮船从她面前驶过时，那张苍白的脸和空洞的眼神让小伙子的叫喊声戛然而止。轮船怎么会如此贴近河岸航行？那个女人落水了吗？韩山心中疑窦丛生。

当他再次看向河岸边的那个女人时，那个女人也正直勾勾地看着他，白眼珠多黑眼珠少的眼中满是怨恨。韩山不禁打了一个冷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