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神曲回忆(四)86(1 / 2)

所以,当我们回到但丁同学身边,看到基督教的地狱中,“伊壁鸠鲁和他的一切信徒”都在遭受火烧,倒也是可以理解了。

如果但丁活在现代社会,在这么多鼓励消费和享乐的环境下,在他的内心深处,应该也会想成为伊壁鸠鲁的信徒吧——什么是你一眨眼就能花钱得到的,而什么又是你内心深处真正想要的?

你想穿的是贝克汉姆同款内裤,还是四十岁精益求精的状态?

你想握在手里的是几千块钱的德国锅,还是需要热情和不断尝试才能做出美食的能力?

在这个毫不思考就买买买的世界里,在这个不停刺激冲动追求欲望的世界里,我们每个人,其实都更加需要伊壁鸠鲁了。

——要不然,冲着他审慎的智慧,先买个伊壁鸠鲁的画放家里镇宅?

根据异端的程度不同,这些罪犯遭到火烧的程度也不同,从墓地中传出的哭声,也高低不同。

就在这一片惨痛的哭喊中,但丁脚下的墓穴中突然站起一个人,他的身上还照着火光,半身露在外面,声音却是文雅又关切:“这儿是不是来了个佛罗伦萨人?”

但丁吓了一跳,细一看,这受苦的灵魂,居然是自己的同乡,曾经赫赫大名的法利纳塔·德·乌伯尔蒂FarinatadegliUberti!

大家都知道,但丁是在佛罗伦萨残酷的政治斗争中落败,才被流放在外几十年,最终也没能回家,而死于拉文纳。

这场斗争,是在意大利北部城邦中。支持教皇的贵尔弗派(Guelfo)和支持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吉伯林派(Ghibellino)之间进行的。

但丁的家族,属于贵尔弗派,也就是“教皇党”,而这位法利纳塔,则是位大贵族,也是吉伯林派——“皇帝党”的首领。

换句话说,这位露出半截的老同乡,其实算是但丁家族的敌人。

那这两派看名字,莫非都是托斯卡纳的富贵乡亲?

别说,还真不是。

话说这所谓贵尔弗,可不是什么意大利本土的家族,而是指的德意志巴伐利亚豪门诸侯——韦尔夫家族HouseofWelf。

在意大利,发音三拐五拐,这Welf成了Guelfo了。

他家还真是源远流长,超长待机的老太太英国女王一家子,算起来也是他家的后裔。

而这吉伯林呢,则是来自于德意志著名的王室家族——霍亨斯陶芬家族Hohenstaufen。

他家出了7位皇帝啊国王的,最早的领地在德国的魏布林根Wibellingen

出征打仗的时候,都要高呼“为了魏布林根战斗!”,这Wibellingen,让意大利人这么一说,就成了Ghibellino了。

闹了半天,这是两拨源于日耳曼德国人之间的斗争啊,怎么倒让佛罗伦萨人自己也分起拨来了?

这是因为,当时统治意大利北部包括佛罗伦萨的,是神圣罗马帝国!

而这所谓“神圣罗马帝国”,跟古罗马就不沾边,它本来就是个日耳曼蛮族崛起后的帝国啊!

话说公元476年,西罗马末代小皇帝罗穆路斯被逼退位,这西罗马算是解散了。

东罗马拜占庭帝国鞭长莫及,整个欧洲进入了群雄逐鹿的中世纪乱打时期。

罗马城里的教皇他得找靠山啊,找了几百年,在公元800年,终于拿着罗马皇帝的皇冠,给新崛起的日耳曼血统的法兰克国王,声震一方的查理曼,也就是咱们熟悉的红桃老K送了人情。

红桃K当时已经统一了西欧的大部分地区,也包括意大利的北方。

他也几次帮着被废黜的教皇重掌权力,自然半推半就地当上了“罗马人的皇帝”。

后来,公元962年,18岁就当上教皇的花花大少约翰十二世,为了保护自己的财产和安全,找来找去,还是决定往日耳曼方向求助。

请当时最强大的欧洲君主,德意志国王奥托保护他,帮他干掉当时的意大利国王。

代价可不得了,是罗马帝国的皇冠啊!

这位刚刚打败了突厥后裔马扎尔人的德国大哥一看,这个可以有!

二话没说就入侵了意大利。小少爷教皇高高兴兴地给这位德国哥加了冕,称其为“罗马的保护者”,承认他继承了罗马帝国。

这位奥托同学一眨眼成了奥托大帝!

从他开始,新的一版“罗马帝国”诞生了,后来还给加上了“神圣”的字眼,全称是“德意志民族神圣罗马帝国”,是德国人的“第一帝国”(有没联想到什么?)。

其实完全是德意志民族为核心的封建帝国,真心和罗马帝国没啥关系啊!

但有意思的是,从此之后,每个志存高远的德意志君主,全都想要进军意大利,一定要在意大利加冕为皇帝才高兴。

可以说,他们都对继承“罗马帝国”有着特别的执念。

这些曾经被罗马人视作野蛮人的大boss们,恐怕多少也有那么点“曾经对我爱答不理,现在让你高攀不起”的心态作祟吧……

话说本来是合作顺利的双方,可后来奥托一世和约翰十二世这二位又掐起来了,互相看不顺眼,打得你死我活,好在最后败家子教皇及时被情妇的丈夫打死了,给奥托大帝省了心。

奥托大帝在权力的角力中,曾经特别彪悍地让教皇签了协议,确定皇帝是教皇的保护者,教皇要忠于皇帝。

他还多次废立教皇,可以说,世俗君主和教皇的权力之争,从他和败家子教皇开始愈演愈烈。

就这样,教皇和君主之间,矛盾重重,不断积累,各地诸侯也不得不选择支持哪一方。

甚至一个城邦内部,也会分裂成不同派别,争斗不止,给城邦和她的人民带来了无限伤痛。

拿佛罗伦萨为例,从1216年开始分裂成贵尔弗派(教皇党)和吉伯林派(皇帝党),两派也算势均力敌,一会儿这派胜,一会儿那派赢。

他们之间的输赢,可不是我们所想的纯政治打嘴仗,而是真刀真枪实干的战争,谁赢就把另一派流放、处刑,当然,另一派赢了,对这一派也不会客气。

这位吉伯林派(皇帝党)的首领法利纳塔,就在两次对方教皇党掌权的时候都被逐出佛罗伦萨,然而,他所率领的皇帝党,两次又都再次取胜,得以回来重新掌权。

其中第二次,就是1260年的蒙塔伯尔蒂之战(BattleofMontaperti)。

这场战争,由佛罗伦萨的教皇党发起的,他们派兵攻打锡耶纳的皇帝党联军,准备一举歼灭对方。

可谁知皇帝党得到了西西里国王的支持,由这位法利纳塔率领迎战,最终反而获得了胜利。

但这场仗打得非常艰难,双方死伤上万,堪称中世纪意大利最惨烈的战争。

皇帝党联军得胜后,法里纳塔得以回到家乡,但联军中的其他城邦将领,为了以除后患,提议像罗马摧毁迦太基一样,要将佛罗伦萨夷为平地!

这遭到了法利纳塔的坚决反对。

在会议上,他拔出剑,声称在党派之上,他首先是佛罗伦萨人,必要的时候,要用剑来护卫他的家乡!

由于他的声望和决心,这个摧毁佛罗伦萨的提议没能通过,佛罗伦萨只是部分建筑被摧毁,整体得以保全。

4年后的1264年,他患病去世,在家乡得到了安葬。

可是,在他死后3年,支持教皇的贵尔弗派又取得了佛罗伦萨。

这一次,没有人想起法利纳塔曾经为家乡做过什么,而是直接判决他为“共和国敌人”,剥夺家产,法利纳塔的家人全被流放,永远未能回来。

而他死后19年,宗教裁判所宣布他为异端,声称已查明他为伊壁鸠鲁的信徒,不承认永恒的灵魂。

法利纳塔本已在教堂安葬的遗体,竟然被挖了出来!

这位人物,但丁在家乡的时候就听说过他的事迹,也对他非常关心,在地狱的第二层,曾经向同乡贪吃鬼恰科询问过他的灵魂所在。

没想到竟然是在这个异端之狱得以相见。

当法利纳塔问他祖辈为何人时,但丁如实相告。

这位曾经的吉伯林党的首领,得知对方是圭尔弗派后,思忖道:“啊,我们当时是敌对的,我驱逐了你的家人两次。”

而但丁面对这位故乡的前辈,好像勇气值也提升了。

跟之前动不动就晕倒不同,这次,他很直接地答道:“他们被驱逐,但又回到了家乡,可您的家族被驱逐后,永远也没能回来。看来是没能掌握这个能力。”

可法利纳塔还是那样气宇轩昂,说道:“我在这里受苦其实没什么,他们没能掌握这个能力回到家乡,才让我难过啊。”

“不过,未来你就知道了,不出50次月圆,你就也体会这个能力有多难掌握了。”

这是什么意思?地狱里的人都这么猜谜语吗?

那当然,这里可是个预言,预言怎么能不神神秘秘呢!

话说故事里的时间线,但丁游历地狱的时候是1300年4月。

而后来他被流放是在2年多后,而彻底打回家乡的计划失败,则是1304年,正好就是50个月以后。

就在这时,同一个墓穴中,竟然又有一个受苦的人探出头来问道:“你不是我儿子圭多的朋友吗?你莫非是凭着非凡的天才,得以游历这地府?那我儿子也有和你一样的才华,他是不是也来了?”

但丁一看,原来是自己的朋友圭多·卡瓦尔堪提GuidoCavalcanti的父亲!

这位大叔,当年是有名的银行家,英俊豪爽,不相信灵魂不灭,非常伊壁鸠鲁。

政治上虽然支持教皇,属于圭尔弗派,但愿意为佛罗伦萨的和平做出努力。

他把他的儿子,著名的诗人圭多·卡瓦尔堪提,许配给了法利纳塔的女儿,实现了不同派别的家族联姻。

原来,这两位老大爷,还是亲家,也许是这层亲戚关系,所以在一个墓穴里受苦吧。

被烧之余还能唠唠嗑什么的。

而这位圭多,和但丁曾经非常亲密。

他们一起讨论诗作,写诗互相赠答,还创办了诗歌小团体,倡导“温柔的新诗”,颇有点鸳鸯蝴蝶派的意思。

但风花雪月的少年生活,很快输给了大人的政治世界。

后来,尽管佛罗伦萨一直都被圭尔弗派掌管,但既然没有外来的敌人,自己也可以和自己为敌,不是吗?这一派很快也分裂成了黑白两党,圭多正是白党的首领。1300年,由于黑白两党冲突加剧,佛罗伦萨市政府决定驱逐两党的首领,圭多就此遭到了流放,在外染病后获准还乡,8月就病死了,不幸中的万幸,总算死在了家乡。

而决定流放圭多的6位行政官中,有一位,恰恰就是我们的大诗人但丁。

这种微妙的感觉……你可以说他秉公执法,也可以说他不近人情,总之,这两位好友,就在政治中愈行愈远,直到永别。

但丁面对圭多的父亲,也并没有什么惋惜,只是回答说:“我到这里与才华无关,完全是上天的恩惠。而您的圭多是无神论者,他是不屑于这种恩惠的。”

圭多的父亲说起儿子,突然激动起来,问道:“他是不是已经不在人世了?”但丁迟疑了一下,圭多的父亲立刻伤心地倒下了,再也没从墓中起来。

但丁目瞪口呆,可旁边那位冷静的法利纳塔,却和他再次聊起来家乡的事情:“请告诉我,家乡的人们为什么对我的家族这么残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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