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使者》正文25(1 / 2)

贝都因北区,兰开斯特街,一家名叫拉普奇的面包店刚刚修建好光鲜亮丽的店门,就匆忙开业了。

温柔的黄色灯光,新式的透明玻璃橱窗,临街柜台上琳琅满目色彩鲜艳的甜品,清香的气息,衣衫整洁形象端庄的女店员,都符合贝都因城最近兴起的店铺风格。

最近,在贝都因城,一种东周面包,或者称东周甜点颇受贵族欢迎。

它是迁居到奥加王国的东周贵族发明的。

不同于干硬的咸面包,它添加了许多鸡蛋、白糖、馅料,蓬松柔软,又甜又香,尤其受贵族小姐们喜爱。

不过它的保质期很短,即便在冬天也只能保存五六天。

而对于贝都因挑剔的贵族们来说,要是敢把隔夜甜点出售给他们,这家面包店就等着关门吧。

将近天黑时,街道两边的窗户、路灯逐渐亮了起来。

红·夏赫拉赶着粗陋的载货马车从郊区工厂驶来,在路灯的照耀下,马车停靠在面包店后门。

他看起来大概十五六岁,又矮又瘦,黑色头发上沾着木屑,脸庞沉默、忧郁。

一下车,他就开始将马车上的木板卸下来,靠墙堆放。

格鲁主管告诉过他,晚上9点钟之前必须回来,迟到要扣钱,别想趁着外出送货的机会偷懒。

最后一块木板卸下来后,上衣湿透的夏赫拉靠在马车边上,双手撑着膝盖,气喘吁吁,几乎直不起腰。

此时,拉普奇面包店的店员琳达恰好出现在后门。

她身材颀长,藏青色连衣裙外套着白色店员服,柔顺的金发垂及后背。

她左手提一个白色手提袋,右手横放在胸口,涂着暗红色指甲油的手指搭着手肘,斜倚着墙壁,面无表情地看着夏赫拉。

“完了?”

“干完了。”

“拿去吧。”

琳达将纸袋抛在地上,转身就走。

夏赫拉轻轻喘气,盯着她高傲的背影。

一会后,他默默地走过去,捡起袋子,上车。

马车行驶在兰开斯特街上。

灰白色的尖顶房屋,拱形窗户灯光明亮,屋顶的天使雕像,路边圆柱形的金属灯柱,头戴圆帽打领带的黑衣绅士,擦肩而过的四轮马车,车门上雕刻的繁复花纹,车内一闪而逝的朦胧倩影,就连地上那个棕色纸袋在这里都显得平整雅致。

一切都与这辆从郊外工厂驶来的丑陋马车格格不入。

敏感地意识到这一切的夏赫拉低着头,将纸袋解开。

里面的面包都用白色小纸袋装着,夏赫拉拿起一个,手感出乎意料地柔软。

他拿起一个,将面包挤出来一部分,咬了一口,细细咀嚼。

确实又软又甜。

他以前吃过大麦面包、黑麦面包、燕麦面包,还有混杂面包,又干又硬,不用菜叶汤泡咬不动,劣质的还掺了石子和木屑。

小麦面包他吃过几次,也没这么松软好吃。

而且它不是咸的,是甜的。

可是,就这样的面包,在贝都因城中心,过夜就要扔掉。

真可惜。

一辆黑色敞篷四轮马车迎面而来,拉车的是匹颜色红亮的母马,载货马车的黑马突然停下脚步,两个大眼睛紧盯着母马,躁动不安,想往母马那边靠去。

夏赫拉放下袋子,慌慌张张地勒紧缰绳,使劲往右边甩。

母马停下脚步,抬起脑袋,好奇地盯着躁动不安的黑马。

敞篷马车后面,并排坐着两位年轻小姐。

左边那个十八九岁,柔顺的暗金色头发扎在脑后,露出修长柔软的脖子,褐色眼睛,脸庞白净可爱。

她穿着金色的蕾丝长裙,胸口绑着蝴蝶结,裙撑很大,装饰着荷叶花边。

她的同伴要小一些,浅蓝色宫廷长裙,褐色头发,有一双狡黠的眼睛。

穿宫廷长裙的小姐看到这一幕,惊讶之后,吃吃地笑了起来。

她也不催促车夫赶路,就这样开心地观看焦急窘迫地与公马纠缠的夏赫拉,就像刚刚剧院演出的那场平民荒唐喜剧。

中年车夫从笑声中领会到主人的心思,微微一笑,无动于衷地坐着。

只有夏赫拉面红耳赤,站起身来,使尽了力气拉紧缰绳,用鞭子狠狠地抽打发情的公马。

终于,急得几乎失去理智的夏赫拉对着公马骂出了一句脏话,女孩往后仰着身子,乐不可支地大笑起来。

她身旁名媛打扮的同伴终于忍不住了,拍了拍她的手臂,低声道:“别闹了,走吧。”

“尼特雷,帮帮他。”女孩边笑边吩咐道。

“是,小姐。”

中年车夫从口袋掏出一个瓶子,朝公马脑袋喷洒雾气。

公马晃了晃脑袋,立刻停下脚步,安静下来。

满头大汗的夏赫拉紧抿着嘴唇,将马拉过来。

他扭头瞧了她们一眼。

女孩捕捉到夏赫拉的目光,连忙碰了碰同伴,低声笑道:

“薇拉,他在看你呢?”

薇拉瞥了夏赫拉一眼,立刻收回目光,神情有些不快。

她没有理会同伴的取笑。

“唉哟,完了,薇拉,你这么漂亮,他忘不了你了,说不定到半夜,你会光溜溜地出现在他梦里呢。”女孩笑嘻嘻道。

薇拉忍不住了,她深吸了一口气,淡淡道:“那你去把他眼睛挖了,艾丽塔。”

听到这句话,叫艾丽塔的女孩拍了拍手,发出一连串银铃般的笑声。

敞篷马车这才启动。

……

恩迪科特工厂门口,一个穿黑色西服的中年秃头正焦急地等待着。

当他看到那辆马车后,连忙迎了上去。

他是工厂的主管,格鲁。

“送到了吗?没碰到其他人吧?”格鲁迅速扫视了四周,发现没人,连忙低声问道。

“没有。”夏赫拉摇了摇头。

木板是格鲁主管从工厂偷拿的,用低于市场的价格卖给拉普奇面包店的老板。

格鲁松了口气,这时他看到夏赫拉身边的纸袋,一把抢过来,将纸袋翻开,瞅了几眼,皱着眉头问:

“你吃了几个?”

“四个。”夏赫拉有些犹豫地说道。

格鲁哼了一声,双手飞快地将纸袋捆好,低声骂道:

“该死!这是甜点!你当大麦面包吃吗?”

他喋喋不休地抱怨了一阵,才从口袋里摸出一把小铜币,递给夏赫拉。

夏赫拉伸出双手,让他将铜币撒在手心。

格鲁主管很喜欢这样,每次,他都感觉自己像一个神在赏赐他的信徒。

“记住,别跟长舌头的娘们一样!”临走前,格鲁厉声警告道。

……

晚上10点半,夏赫拉回到公寓。

他住在一个7平米不到的房间,房间有十二个人。

拥挤吵闹,没有私人空间,还常常发生斗殴,一些罪恶事件。

公寓的公共厕所肮脏恶臭,位置少,往往他肚子难受脱了裤子时,别人在旁边走来走去,看着他,大声说话甚至吵架。

这些都让夏赫拉感到痛苦。

在赫德村庄,起码有一栋木屋,一个封闭的简陋房间,安静。草地多么空旷。

来到圣城贝都因后,夏赫拉第一个感觉就是拥挤、喧闹。

可他要在这个他极度排斥的陌生环境里,和这么一大群陌生人睡在地上,渡过无数个潮湿闷热的夜晚。

房间里有老鼠、蟑螂、臭虫各种虫子爬来爬去,不知道有多少次,半夜的老鼠从夏赫拉的脸上蹿过去,然后他彻夜不眠。

他听说,有几个工人耳朵鼻子被发狂的老鼠咬掉了一大块,还有被老鼠咬开肚子钻进去吃掉内脏的婴儿。

和以往的夜晚一样,在阴暗拥挤的房间里,夏赫拉闭着眼睛,脑袋隐隐作痛,累,却怎么也睡不着。

喘息声、低浅的呻吟声,不停地钻进他的耳朵。

一会后,那阵暧昧的声响终于停了下来。

夏赫拉听见身旁的路易笑了两声,轻轻喘气。

他伸手拍了拍夏赫拉的手臂,低声笑道:

“我完事了,夏赫拉,要不要上?”

夏赫拉侧过身去,一声不吭。

“我来!”

一个急切的声音响起,从角落里爬起一个人影,他带着沉重的呼吸声走过来,他憋坏了。

“4枚大铜币,维杜拉。”一个无耻的女人声音。

“呸!上次还不到4枚,你这娘们什么时候涨价的?”维杜拉躺下来,一边脱裤子一边低声骂道。

“哼!少一个子就滚开!先给钱!”

“臭婊子——拿去!”

耳边又响起了那股扰人的骚动。

此时在夏赫拉紧闭的眼睑里,出现了一张可爱的白皙脸庞,低胸的金色长裙,修长的脖子被金丝项链环绕。

夏赫拉记得清清楚楚,她叫薇拉。

那个取笑他的贵族少女,叫艾丽塔。

这晚,他又没睡好。

眼皮底下好多沙子,头也有点晕,夏赫拉知道自己到了下午又会打瞌睡,浑身又酸又痛,站着都睁不开眼,即便地面都是脏水他都愿意躺上去,睡半个小时。

不过,他还是得打起精神,继续搬木头,干沉重的体力活,不然,他会没工作,找不到住处,没钱,变成流浪汉,生病,没多久就成为野外某个草丛的尸体,身上长满蛆虫,被野狗啃咬。

他在草丛中发现过好几具尸体。

曾经他以为遭受瘟疫死去的人的尸体是最恐怖的,到了这里,他才知道,流浪汉、工人的尸体过了一段时间外表也非常可怕。

天微微亮,往工厂的路上,夏赫拉独自在半人高的杂草中行走,突然,他停下了脚步,身体颤抖,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

没有任何征兆,外界一切声音突然消失,世界陷入恐怖的寂静。

一个妖异的歌声响了起来,轻柔、悠扬、曼妙,好像来自深海海底,令人昏昏欲睡。

夏赫拉顿时浑身无力,瘫倒在草丛中。

上午8点钟,本尼迪克特坐在恩迪科特工厂二楼的办公室内,接待几位来自迪多城的木材商人。

他要和他们商谈阿尔特森林的几种原木价格。

尤其,黑胡桃木重新回到贝都因贵族的视野后,它的价格一直在暴涨。

贝都因是奥加王国的风尚代表,在王公贵族们中流行什么,其他郡城的贵族富商都纷纷效仿。

这导致其他地区的黑胡桃木价格都不便宜。

窗外雨声淅沥,狂风大作。

没谈拢,本尼迪克特心情很差。

他揉了揉眉心,望着桃花芯木茶桌上的甜点,在桌子的另一端,放着一个咬了一口的白面包,半圆形的截面露出一颗颗淡黄的果粒。

本尼迪克特拿起一枚松软的面包,咬了一口,细嚼慢咽。

“呸,我怎么吃不出来是隔夜的?加内尔这该死的东西长了一张狗嘴吗?”他狠狠地骂道。

方才那个叫加内尔的胖子木材商,拿起这最近流行的东周面包咬了一口,就古怪地笑了起来:

“本尼迪克特经理,您招待客人的甜点面包——好像是隔夜的。”

其他几个木材商也发出了暧昧的笑声,本尼迪克特大窘,脸红耳赤地说不出话来,心里恨不得把格鲁杀了。

“格鲁这该死的混蛋,到底在搞什么?隔夜的甜点?该死的下地狱的秃头畜生!”

要不是格鲁出门办事去了,他肯定要把这个让他丢脸的东西叫到办公室狠狠教训一顿。

就在这时,一阵敲门声响起。

“是我,马格纳。”

本尼迪克特将面包放下,掏出口袋里的雪茄盒,有些不耐烦道:“进来。”

马格纳是工厂的监工,负责监督工人的上下班时间以及防止工作过程中的偷懒和盗窃行为。

“什么事?”本尼迪克特点燃一根雪茄,面无表情地看着刚走进来的马格纳。

这是个矮小的中年人,黄头发,长相机灵。

“本尼迪克特经理,有三个工人还没来工作,锯木车间的人手不够。”

马格纳看着本尼迪克特,小心翼翼地说道。

本尼迪克特吸了一口雪茄,喷出烟雾,那张长脸在烟雾中显得格外阴沉:

“哪几个?”

“肯恩、尼姆、夏赫拉。”

本尼迪克特放下夹着雪茄的左手,问:

“问过其他工人吗?他们去哪了?”

声音很轻,但马格纳察觉出这是暴风雨之前的宁静,他连忙说道:

“问了,肯恩、尼姆昨晚喝醉了,又哭又喊地跑到野外,整夜都没有回来。”

“该死的畜生!只知道喝酒,让他们在野外被野狗咬死!”本尼迪克特怒骂道。

“夏赫拉呢?”

马格纳犹豫了片刻说道:

“有工人看见他躺在公寓附近的草丛里,好像——晕倒了。”

本尼迪克特被雪茄呛到了,咳嗽起来,然后气笑了:

“晕倒?嘿嘿……”

他突然站起身,冲着马格纳大声咆哮:

“恩迪科特每天供应他们500磅大麦面包!让他们吃饱!你跟我说他们会晕倒?!”

马格纳眼睛朝下,硬着头皮,嗫嚅着解释:

“以前也晕倒过,一会就来工厂了,夏赫拉有病——”

本尼迪克特猛地一拍桌子,打断他,吼道:

“他是贵族小姐吗?!动不动就要晕倒?该死的东西!叫他们统统滚蛋!”

本尼迪克特气冲冲地走下二楼。

靠近工厂大门的时候,他抬起左手,看了看手腕崭新的布莱克银表:9点11分。

身穿紫色条纹西服的本尼迪克特经理站在门口,柔顺黄发下是张暴怒的脸庞,他手心攥着铜币,绒毛细密的手背青筋暴起,使劲挤压着它们。

好心的马格纳下楼后,已经提醒过工人们,附近的工人都不敢过去打搅他,打起十分精神卖力干活,生怕心情暴躁的本尼迪克特来找自己麻烦。

工厂大门的两侧,一根根粗大的原木堆积在一起,头顶被铁皮屋顶遮住。

雨水敲击在铁皮屋顶上,顺着屋顶倾泻而下。

9点20分。

9点30分。

9点50分,还是没有看见夏赫拉的人影。

本尼迪克特依然站在门口,像根石柱,随着时间流逝,他心中那股怒火越积越深,就将即将喷发的火山。

10点05分,雨幕中终于走来一个矮小的人。

他看见门口那个高大的紫色人影,缓缓走过去,在离大门还有三米的时候,停下脚步,就这样站在暴雨中,不敢向前。

本尼迪克特望着雨中的夏赫拉,眼神冷漠,开口问道:

“去哪了?夏赫拉。”

夏赫拉抬起衣袖抹了抹眼中的雨水,望着地面,用几乎被雨声掩盖的声音回答道:“我晕倒了,本尼迪克特经理。”

“晕倒?这是一个很好的理由。”本尼迪克特缓缓说道。

“理由很好,真的,不过——”

他突然吼道:“恩迪科特工厂不需要随时会晕倒的女人!”

手中的铜币随着这句话甩向夏赫拉。

随后,本尼迪克特转身走进工厂车车间,很快,就传出上楼的脚步声。

铜币甩在夏赫拉的身上,掉落在地。

工厂的窗户后面,多出了许多双眼睛。

夏赫拉呆在雨中,低头望着雨水中的铜币。

一会后,他蹲下身子,一枚枚拾起地上的铜币。

然后,他转过身,往工厂外面走去。

他在暴雨中回到破旧的公寓。

雨水顺着他的发梢往下滴淌,挂着雨珠的瘦削面孔显得麻木、呆滞。

他走到房间,脱了湿透的工装,换上干净的黑色长袖衫、黑色长裤、毡面鞋。

这是他唯一一套干净整洁的行头,是他满十五岁时母亲对照尼诺镇上流行的款式做的,他没穿过几次。

他用袋子装好内衣和一双平底鞋,动作机械、迟钝。

最后,他撑起破旧的雨伞,离开公寓,走进暴风雨中。

他从郊区昏昏沉沉地走到雷里奥街区,来到特莱姆街,浑身又湿透了。

他走进希梅内旅馆,点了一份大麦面包,一份鳕鱼芫荽汤。

他脑袋麻木,身体冷,嘴里发苦,没有胃口,可还是把它们吃完了。

他要了一间房。

刚到房间,他就吐了。

他将刚才吃的面包和鳕鱼汤全吐在了桌子边。

他勉强脱了衣服,倒在坚硬的木床上,头痛欲裂,手脚虚弱无力,呼吸很轻。

他的脸色惨白,嘴唇乌黑发紫,像是中了毒。

他摸了摸额头,很烫。他知道自己发烧了。

像往常一样,他躺在床上,等待漫长的过程过去。

他不打算去看病,他曾经走到一家高大庄严的医院门口,想要向路过的一位戴眼镜穿白衣服看起来和气的医生询问一下情况。

那个原本满脸微笑的医生看见自己走过去,突然变了张脸,大声地呵斥他:“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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