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使者》正文25(2 / 2)

夏赫拉再没有靠近过医院。

他以为发烧不久会结束,和以前一样。

没好,越来越严重,他烧得神志模糊,浑身无力,时醒时睡,分不清白天黑夜。

他越来越虚弱,身体很热却怕冷,床上除了席子,只有一张薄毯。

他裹在毯子里,冷得发抖。

他觉得自己快死了。

他又想起赫德的瘟疫,只有他活了下来,原本他应该和父母、弟弟妹妹一同死去的。

现在也不晚。

……

夏赫拉没有死,他在阴暗的房间里躺了两天,高烧逐渐消退,恢复了神智。

房间弥漫着恶心的腐臭味,桌边那滩呕吐物已经变黄发黑。

夏赫拉虚弱地爬起来,打开窗户。

他穿起衣服,去盥洗室洗了脸,拿扫把,破布将地板清理干净。

他两天滴水未进,又渴又饿,下楼吃了面包、一壶茶和几块甘蔗糖。

他身体恢复了些,就是躺久了腰很累,于是出门走走。

正好是傍晚,夏赫拉迷茫又忧伤地走在特莱姆街上。

他不知道该去哪,赫德村没了,即便瘟疫结束,也没有人会去那里。

他不想再去那些工厂工作,不想和他们打交道,不想住在那个公寓里。

那里的木头永远搬不完,乏味、疲惫,让他厌倦、忧郁、苦闷。

五个月,他几乎没有过开心的时刻。

在那样的环境中,他的生命在慢慢枯萎。

一个陌生人靠近过来。

他全身藏在暗红色斗篷里,递给夏赫拉一张卡片。

卡片正面写着黑色字体:痛苦迷茫的羔羊,你需要真理的引路人。

反面写着“真理兄弟互助会”,阿康诺街18号。

夏赫拉习惯性地想把卡片扔掉。

他知道这是异教组织的宣传卡片,在工厂里,他听说过很多关于异教骗钱,还有许多残忍的勾当。

可这次他没有,他盯着上面的地址,怔怔出神。

第二天中午,夏赫拉去了阿康诺街。

在那栋破旧、遍布灰尘的屋子里,他看见了艾萨克,一个穿黑衣的老人。

深夜,特莱姆街一片黑暗,希梅内旅馆二楼,一个窗户透着微弱的灯光。

阴暗的房间内,苍白烛火轻轻晃动,一个巨大黑影在天花板上颤抖、移动。

夏赫拉蹲在房间中央,脸色苍白,嘴唇乌黑。

他的左手包着洇血的白布,两眼发直,用颤抖的右手蘸着碗中所剩不多的鲜血,在地板上描摹一副羊头人身的怪物形象。

他的身旁,摆放着四支牛油蜡烛,恰好位于怪物的两头。

在怪物图案的左侧,依次摆放着四件祭品:

盘成圆圈的黑蛇尸体。

无头的白色雏鹰。

一对纠缠在一起的红白人偶:红色人偶在背后,枯瘦的双手紧紧抱住白色人偶,将它的胸腹勒得变形,白色人偶的脖子痛苦地歪向一边,脸上写着鲜血小字:红·夏赫拉。

一面竖立的狭长镜子,镜面画着血色圆圈。

房间内弥漫着一股轻淡的腐臭味。

当羊头人身的怪物形象完成后,传来一股阴冷的微风,烛火剧烈摇晃起来。

“嘶嘶……嘶嘶……嘶嘶……”

夏赫拉隐约听见了蛇吐信子般的轻微声响,他神情恍惚地站起身来,脱掉衣服裤子,赤身躺在那个用鲜血画出的与他体型契合的怪物形象上。

……

黑暗大街上,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脚步声停留在希梅内旅馆前。

他仰起头,注视那个被窗帘遮住只透出微弱光芒的窗户。

他感受到了那股熟悉又陌生的奇异动静。

“开始了吗?果然没有猜错,第一个举行深渊仪式的是夏赫拉。”

他以微不可闻的声音自语道,然后朝着窗户低声祈祷:

“祝你好运,不幸的孩子,但愿你不要成为怪物。”

祈祷完,脚步声逐渐远去。

如果夏赫拉听到这个声音,他会认出,这正是教给他唤神仪式和许多职业者秘闻的名叫艾萨克的老人,他自称“真理兄弟互助会”会长。

艾萨克走后,大约过了二十分钟,从不远处的小巷子中窜出一个黑影,他无声无息地来到艾萨克之前的位置,驻足了片刻,像是在感应着什么。

他从怀里掏出一根紫色蜡烛点燃。

紫光照在他的脸庞上,配合那阴森的笑容,犹如恶鬼一般,他的右眼下有一道细斜斜的疤痕划过鼻梁中央。

一缕缕紫烟升起,细蛇般从窗户的缝隙钻了进去。

“嘿嘿嘿……疯狂吧!杀戮吧……哈哈哈哈哈哈哈……”

在得意的笑声中,蜡烛骤然熄灭,下一刻,黑影与黑暗融为一体,消失不见。

……

夏赫拉看见天花板晃动了两下,开始旋转,变成灰暗的螺旋形,越来越遥远。

他头晕目眩,自身好像被抛进了大漩涡,随着旋转,止不住地下沉。

这片灰暗旋转越来越快,化成灰蒙蒙的一团混沌,颜色越来越淡,它在扩大,飞速拔高,像是要遁出天外。

它逐渐扩散成白茫茫的天空。

那种无休止的坠落感停止后,夏赫拉看见白雾弥漫的天空中出现一团血雾,血雾在旋转,它包裹着一个耀眼的白色圆盘,圆盘中心有个黑色的孔洞。

它们组成了一个巨大的眼睛,血雾眼球,白色圆盘虹膜,黑洞瞳孔。

天空之眼。

它在俯视夏赫拉。

夏赫拉的灵魂颤栗,就像一个有人类意识的蚂蚁,被一个人类所注视,察觉到自身随时都可能被碾死,感到深深的恐惧。

他听见模糊的声音,来自极其遥远的地方。

那是个无法形容的缥缈声音。

恐惧中的夏赫拉突然有种明悟,那根本不是人类所能发出的声音,而是天空本身。

他聆听天空之声,灵魂被它吸引,自我意识开始涣散。

他沉醉其中,忘了自己在举行唤神仪式,忘了艾萨克所说的一切,忘了自己是谁。

他的灵魂飘荡,向着天空之眼飞升。

这时,一个声音响了起来,低沉模糊,仿佛来自大地深处。

黑暗出现,如潮水般在大地上蔓延,朝着天空席卷,吞噬天空白雾。

当天空之眼被黑暗吞噬时,天空之音消失,世界陷入彻底的黑暗,夏赫拉恢复了意识。

他孤独地处在黑暗中。

雷声响起,一道道白光在黑暗天空中闪烁。

闪电为黑暗世界带来断断续续的光明。

从黑暗大地上,升起无数巨大的黑影,它们围着夏赫拉扭曲晃动,仿佛要将他吞噬。

先前他像蚂蚁,此刻他是被一群恶鬼围住的孩子,在极度的恐惧中,等待被分食的命运。

他听见嘈杂的声音。

嘶吼,歌唱,咒骂,述说,呼唤,命令,惨叫,呻吟,钟声……

无数声音混杂、重叠,仿佛全世界的声音都聚集在夏赫拉的脑袋中,同时响起。

他听见异常凸出的风暴般的嘶吼。

他听见充满怨恨的尖锐女声。

他听见黑暗出现前深渊般的低沉声音。

四周黑影升腾扭动,恐怖的声音无休无止。

夏赫拉的灵魂宛如暴风海中的一叶小舟,随时都会倾覆,陷入无尽的黑暗。

谁来救救我……谁来救救我……

夏赫拉瑟瑟发抖,绝望地朝着天空伸出手。

光暗交替的世界中,一团白光冉冉升起,那是一个模糊的白色人影。

深渊的低语戛然而止。

风暴般的嘶吼停歇。

充满怨恨的尖锐女声消逝。

世界嘈杂的声音消失得无影无踪。

白色人影继续上升,越来越明亮。

当它凌驾于所有黑影之上,黑暗世界中顿时爆发出太阳般的光芒。

黑暗消失,整个世界充斥着刺目的白光。

夏赫拉感受到了温暖,他以为自己获得了拯救。

可是,这股温暖很快就变成了炙热,炙热变成灼烧。

他处在焚山熔海的烈焰中。

刺目的白光中,天空冒出十轮恐怖的赤红太阳。

天地间顿时一片赤红。

夏赫拉的灵魂几乎在它们的炙烤下融化,他发出痛苦的哀嚎。

大地发出“咕咕”的冒泡声,它熔化成血色的岩浆之海,一个气泡从海底升起,将夏赫拉笼罩,飘向远方。

时间流逝,那片恐怖的炼狱之海越来越遥远,天地间的光芒越来越微弱。

广阔的天空也在逐渐低垂,缩小,赤红的颜色逐渐褪去,转为暗青色。

漂流感逐渐停止,他仿佛搁浅到了岸上,身下是坚实的大地。

视野中,一条条的横纹忽隐忽现,很快,木制的天花板定形了。

他动了动手指,无意识地爬起来。

盘成圆圈的黑色。

白色。

红色和白色。

长方形。

夏赫拉看见了一些形状和颜色,却不知道它们是什么,他失去了关于它们的印象。

就像经历过一次漫长的午睡,他忘了自己是谁,分不清白天黑夜。

他坐在地上,低垂着头,双目失神。

不知道多久,飘散的思绪逐渐聚拢,夏赫拉的眼睛里有了神采,大脑出现记忆。

盘成圆圈的黑蛇尸体。

无头的白色雏鹰。

纠缠在一起的红白人偶。

镜子。

冰凉的地板。

窗外马车的行驶声,人声。

房间内腐臭的气味。

画面,触感,声音,气味……

“我叫红·夏赫拉。”

无数画面在脑海中闪烁,纷至沓来。

夏赫拉心脏砰砰直跳,张开口喘着粗气,神情惊恐,一阵后怕。

他赤条条地坐在地上,双手搁在膝盖上,带着惊惧的心情,感受那段“死亡”的恐怖余韵。

左手突然传来一阵异样感,夏赫拉低下头。

缠在手心白布上的血迹已消失不见,伤口也不痛了,就是感觉很不对。

昨晚他按照艾萨克的教导,将左手手心割开,放了一大碗血,用来描摹羊头人身的怪物形象。

艾萨克说,这是必不可少,唤神仪式中最重要的环节。

唤神仪式?此时,他才想起那些噩梦般的场景。

天空中的血雾,它包裹着一个耀眼的白色圆盘,圆盘中心有个黑色的孔洞。

天空之眼。

当它清晰地出现在夏赫拉的脑海中时,夏赫拉耳边传来一阵缥缈的声音。

他神情恍惚。

房间开始晃动,身体轻飘飘的,像是脱离了地面,仿佛另一场唤神仪式开始的前奏。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夏赫拉一个激灵。

“快醒过来!”

他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

疼痛让他转移注意力,转头盯着那个无头的白鹰尸体。

脑海中,血肉模糊的颈部逐渐代替了天空之眼。

视界稳定下来,耳边缥缈的声音逐渐消逝,屁股下地板冰冷坚硬。

夏赫拉惊魂未定,连忙按照艾萨克的教导,回想一些难忘的痛苦经历,让自己精神涣散,注意力转移,暂时摆脱唤神仪式后的那些场景。

艾萨克告诉过他:在唤神仪式中看见的奇异场景,涉及到了神魔,不同于以往的个人经历和想象,稍不留神,它们就会清晰地在脑海里复苏,让人陷入恐怖的彼岸世界。

尽管那可能会获得神秘的能力和见闻,但也包含了极大的危险,初级的职业者会身心分离,陷入彼岸世界中无法自拔,直到身体死亡。

职业者需要分辩唤神仪式出现的场景中最弱的事物,由它开始冥想,作为连通彼岸世界的桥梁,进入彼岸世界中修行。

很明显,天空之眼不是刚刚结束唤神仪式的夏赫拉能够触及的恐怖存在。

而一些古老时代遗留的物品,由神灵或者恶魔,以及强大职业者制造的物品,或者与神魔有关联的物品,都能够影响彼岸世界,辅助修行。

当然,它也可能让彼岸世界变得更加危险。

……

直到脑海中偶尔才闪过唤神场景中不成型的零星片段,夏赫拉才放心下来。

他看向房间四周,此时他才发现,那面镜子上的血圈消失不见。

地面的血印也无影无踪。

唤神仪式中,任何诡异的事情都可能发生。

血液不过是沟通的媒介,唤神仪式结束后消失,再正常不过。

他将视线转移到左手,那种异样感让他带着些许好奇和担忧,慢慢掀开包着手掌的白布。

他看见了手心的伤口。

不,那已经不是伤口,而是一张裂开的嘴巴,兴奋地一张一合,可以看到两排三角形的锯齿,还有蛇信子般的分叉舌头。

他带着几分厌恶和好奇打量畸变的左手。

他感受到强烈的饥饿感,有种奇异的嗜血冲动。

贪婪的鲜红舌头从手心探出,带动整条手臂,朝无头的白色雏鹰伸去。

夏赫拉握紧手掌,那股冲动顿时散去,左手重新被自己控制住。

他坐在地上,望着握紧的左手手背,体会手心传来的骚动。

然后,夏赫拉检查了全身上下,拿起镜子照了照。

杂乱油腻的黑色头发,脸庞略长,眼窝深陷,额头低窄,薄薄的嘴唇上生着细密的绒毛,脸色苍白,只有眼睛染上了浅红色。

好像唯一的不幸,就是左手。

不过仪式之前艾萨克提醒过他,夏赫拉早就有了心理准备,甚至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一只手而已,相比其他职业者算幸运的,他们有的变成了蛇头人身,或者脸上长满可怕的鳞片,脑袋变形类似动物,仪式一结束,看见自己的丑陋面目,精神崩溃,当场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想想看,为脸上的一颗痣、肤色而苦恼的女人,在镜子中看到自己的脑袋变成了青蛙,她会怎么做?

听艾萨克说,好像真有不少人遭到过类似的可怕报复。

“不管怎么说,唤神仪式结束,我应该是职业者了。”

这个想法并不让他激动,相反,他一如既往地有些失落、忧郁、迷茫,除了艾萨克告诉他的,他对职业者的了解仅限于报纸上的官方警告。

这是个未知的世界。

他甚至不知道成为职业者对于自己是好事还是坏事,自己是不是太冲动了些,就这样答应了艾萨克。

报纸上登载过多少这些异教头目的邪恶事件啊……

左手也搭上了。

但愿能比工厂的生活好吧。

他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走到窗户边。

薄薄的印花窗帘透着微茫的白光,他伸出右手,掀开一条缝隙,外面已经是白天了。

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作为一个在恩迪科特木材厂搬了五个月木头的未成年工人,手表对于他来说是奢侈品。

“先处理现场吧。”

艾萨克告诉他,在圣城贝都因,沾染了祭神气息的物品,都要尽快处理掉,免得被人察觉,引来警察局和裁决司的注意。

想到这,他有了些急迫感,匆忙穿好衣服,从抵住房门的桌子上拿起提前准备好的纸袋,将地板上的祭品装进去。

装好后,他将它们放进一个黑色手提袋里,然后用一瓶劣质的气味浓重的粉红胡椒香水,往手提袋里喷洒。

他又往房间里各个角落喷洒香雾,直到那股腐臭味被彻底掩盖。

做完这些,夏赫拉再将竖在墙边的单人木床重新放下来,拖到中央,桌椅也重新放到了窗户旁。

他拉开窗帘,打开窗户。

一道倾斜的白色光线洒在床尾,灰尘在白光中旋转飞舞,狭小的房间弥漫着刺鼻的气味。

房间重归原样,仿佛昨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夏赫拉再仔细检查一遍,确定没有残留血液和其他物品,带上自己的衣物和手提袋,走出房间。

唤神仪式后,希梅内旅馆不能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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