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白湾,海之国,元轮夏16(1 / 2)

白湾离开火马城时,就知道这是他见哥哥的最后一面了。眼前的火马城随着马车一起颠簸,景象支离破碎。

他厌倦了逃亡与躲藏,他想结束这一切。

“我应该回去。”

“别傻了,你是堪罗人唯一的火种。”荷勒愤怒地摇摇他的肩膀,“除了活下去,带着你的人渡海,你还有什么选择吗?”

他们在深夜回到了白墙镇。他们先将堪罗皇帝安顿在荷勒宅子的西侧,之后,荷勒叫来觅哑。

“我们得帮堪罗人准备准备了。这两天,白湾和他的人就得离开。”

“离开?”觅哑问。

“离开这里,离开沙音陆。白湾的哥哥们都死了,只剩他自己了。他得走,带着他的人民。快!准备些干粮,然后让人通知那些堪罗人,让他们沿着西路到海港,别走大路!”

觅哑盯着白湾,接着把目光避开,点点头,离开了。

白湾以为自己对所有人与事都已麻木,却被觅哑的逃避刺伤了。她很难过,她不想让我离开。

“我不想走了。”

荷勒再次暴怒:“你为什么总是犹犹豫豫的?你到底有没有一点脑子?你知道你的父亲和兄弟们一直在为什么铤而走险吗?他们想再次拥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如果我是你,如果我是一个可以争取什么的正室之子……我一定会为我的家族做出一切牺牲。”

白湾一把将荷勒推开,跑掉了。他不知道如何表达愤怒,他自孩童时期就压抑着某种愤怒;他也不知道如何表达悲伤,因为他从不会为兄长和帝国的危机而流泪;他更想要逃跑,因为他从未承担过任何事情,然而转瞬间他成了唯一可以挑起担子的人。

他逃入自己和觅哑的小窝,缩成一团。即便是逃走,他都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容身之所。他又一次愤怒起来——让一群有责任心的人死掉,让没心没肺的人活下来,这是命运对他们最大的折磨了。

他盘算着沙加人什么时候会来到这里。他们不会放过自己的,他们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堪罗人。但一个上午过去了,城市外十分安静。只有几条狗在窗外又叫又吠地打架,死,离他很远很远。

他明白自己又一次被轻视了。或许是在那场晚宴他那放荡不羁的表现救了他一命,也或许是沙加人拿走了火马城中堪罗人仅剩的财富,总之,沙加人已不在乎楚匿家还活着一个老头和一个废物。

正午,泊夏找到了他。告诉他所有堪罗人已经顺着西路来到了白墙镇西面的海岸,那里停靠着一些小帆船和长舟。荷勒让他的厨子和奴种送过去不少干粮和单衣,以供他们在海边过夜。他们不能生火,不能随意走动,所幸初夏的沙音陆气候十分惬意,并不难捱。

“我们得尽快走,白湾。”泊夏近乎于乞求般对白湾说,“只要你愿意,我们现在就可以走。”

白湾从来没有做过决定。他盯着泊夏,张张嘴。他不想走,也不想留,他只是不敢做决定。他开始推脱,结巴着说:“我……我们等,我们等克荷台。”

“克荷台可能已经……我不认为沙加人会放过他。”泊夏的嘴唇颤抖,“这是他给我们的唯一嘱托。”

“我父亲呢?他……”

“他仍然没有醒。我们来不及等了,白湾,只有你能决定这一切。”

“让他们在海边先等着。”白湾下了第一个命令,“请你给我一点时间,我不想让任何人打扰我。”

房间再次安静了。他从未这样喜欢过安静。窗外饱满的湛蓝色一点点昏沉、衰弱,直到将小城镀上黄昏的颜色。

他听见了觅哑的脚步声。她将盘子放在白湾旁边,里面有冷了的烤青瓜,腌肉和发面饼。白湾盯着她,女孩并不回以对视。

“觅哑,我不想走。”

“你得走。”

“跟我走吧。”白湾站起来,想要抱住她。

“我凭什么要丢下我的一切跟你走?”觅哑一只手顶在白湾的胸口,“白湾,你不是我的第一个男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我也不是你的第一个女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我们只是……长久人生中偶尔记起来的一段欢愉,仅此而已。”

“你是一个软弱的人,有些了断需要我来做。”她并没有停下,“我从来没有想过会跟你做这样一个了断或者告别。我本来只是以为,哪一天早上你不见了,而晚上没有回来,我们的这段故事就结束了——我真的没有想过要来一个正式的结束,仿佛我们这是一段严肃的关系。”

荷勒突然推开了门,他说:“白湾,你父亲醒了。”

他们赶忙前往堪罗皇帝的房间。泊夏和几个卫兵端来热水,为他擦拭脸庞,揉搓手心。这个老人的面色竟然再次红润了起来。泊夏小心翼翼喂给他温水。在一阵吓人的剧烈咳嗽后,堪罗皇帝终于开口了。

“让我跟……我儿说说话。”

泊夏点点头,先让士兵离开。接着,他打开柜子,从中拿出一个不起眼的麻布袋放在了堪罗皇帝身旁,之后也退出了房间。觅哑迟疑片刻,也准备起身离开,堪罗皇帝叫住了她。

“请一起留下。”

屋子安静了,白湾和觅哑坐在了堪罗皇帝旁边。

“我能感觉到我要死了。”台玻楚匿说,“我只是借了些时间回来,完成传承。”

“不,父亲……”

皇帝制止了白湾,颤颤巍巍地将那个麻布袋解开。

这就是那把短剑,那把柏河、克荷台甚至是契尔都觊觎的短剑,那把让所有堪罗人狂热的短剑。

它有小臂长,整个剑鞘都是黄金铸造的,左侧镶嵌着红宝石,拼成了一张君王的侧身像;右侧则镶嵌蓝宝石,拼成一张葬布教主葬的侧身像。而最引人注目的则是剑柄上端的血喉宝石,它几乎已成了堪罗皇帝权的象征。如其名,此宝石有喉头大小,凝血般深红。外界的光探入宝石后在其内里的几何面折射,勾出一片璀璨的血色星空。

堪罗皇帝虚弱地抽出这把短剑,漆黑的剑刃上刻印着:双生一命,堪罗不朽。

他已经无力将短剑抬起,只是搭在床榻上。

他疲惫地说:“我儿,我要离开了。这把短剑……已属于你了。”

“我儿,我要对你说……对不起。我忽略你,放纵你,没能照顾好你。我儿……你的确不是我的第一个选择,甚至也不是第二个,第三个。但命运替我做了决定,这把血喉替我做了决定。我儿,白湾楚匿,血喉属于你。我们的人民,堪罗的一切,属于你。”

“觅哑。”堪罗皇帝望向流沙女孩儿,“我也要对你说……对不起。我曾鄙视你,攻击你的出身与血统。但我感觉到了你和我儿的感情。我不知你是否愿意原谅我,不知你是否有意愿陪伴他……但请无论如何,接受我的道歉,并答应我……请你做白湾的妻子,请你做他的引路人。”

觅哑用手背抹了抹眼泪,开始抽泣。白湾握住了她的手。

“我儿,你或许不是最优秀、最锋锐的那个,但这是我的过错……你要相信……你足够敏感,聪慧,且有承担责任的勇气。不要被暂时的怯懦和逃避唬住,当我像你这么年轻而不得不做决定时,同样浑身发抖。”

“我没有什么可以教给你的。我是一个失败的皇帝,失败的父亲。我没能守住先辈之土,让它支离破碎,濒于毁灭;我也没能保护好我儿,让他们接连死去,最小的那个却要承担责任……”他终于被自己的情感击溃,开始啜泣,“坚持你的内心和直觉,白湾。我感觉到了,某种事物选择了你,或许是命运,或许是神明,它们选择了你。这一定是有道理的。”

“泊夏会辅佐你,人民会追随你。如果觅哑愿意,她将安抚你,和你共度难关。我已想不出什么可以给你了。孩子,渡海吧,离开这里,离开这个令人心碎的虚妄土地……它不属于我们,属于我们的土地在哪……这就是由你书写的故事了。”

最后,他挣扎起身,轻吻了白湾和觅哑的额头,和他们年轻有力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我困了,这将是我最后一次入睡。出去吧,孩子们。我想独自上路,这样才更加自由。”

白湾和觅哑离开了房间。

他们坐在房间外的凳子上,等了很久很久。等到黄昏化了,暮色浓了,等到夜浅,清晨渐起。他们推开门,一切结束了,又一个人解脱了,又一个人将自己所有的欢愉和苦痛封入凡躯,又一个人将自己的转瞬凝成了永恒。

“别了,父亲。”白湾吻了吻堪罗皇帝冰冷的额头。

白湾没有追问觅哑的选择,他有更多要做的选择。屋外,泊夏和他的卫兵等待着白湾。白湾将血喉剑向他展示,这位老军长便知道发生了什么。短暂的默哀后,白湾对他说:“准备好,我们可能随时都会启航。”

接着,白湾找到了荷勒,向他请求道:“请用你在沙加人城市的眼睛再帮我最后两个忙吧。我想知道我那两个哥哥现在到底如何了?我还想联系到我们的大主葬,真图。”

“第一个忙可以。”荷勒迟疑了一下,“但第二个……白湾,不要被仇恨冲昏了头脑,你们赶紧走才是要紧事。”

“我们最晚明天就走,不论我是否见到真图。”白湾说,“但是有些仇恨,必须了结。荷勒,请你转告真图——白湾仍然有一部分财富藏匿在了这个岛上,他信不过沙加人,希望将这部分财富留给真图,以备将来再次回到这片土地上使用。”

“他会相信吗?”

“他会。他为了财富都敢背叛堪罗投向沙加,那么就一定敢铤而走险,私自会我。他仍然以为我是那个傻瓜。”白湾顿了顿,“但请把会见地点约在山上,如果我看到他带的人太多,我会逃走的。”

他想自己已经妥善安排了一切。虽然他仍然十分紧张,心脏狂跳了一整天,但是他却感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坦然——因为他已无人可依,并且做了所有自己能做的。他来到海边,看到堪罗人在泊夏的带领下已经收拾好了行装。

“我们有一百七十多人需要渡海。荷勒给了我们十艘单桅帆船,十五艘长舟。”泊夏汇报。

“祈祷吧,祈祷别遇上风浪。”

“这是我们唯一能做的事情。”

这是他们唯一能做的事情。其实,堪罗人能做的并不多,他们即将把自己抛向那片无常的大海,那片吞噬他们故土的大海。除了祈祷,他们什么也做不到。

这种无能为力反而给了白湾难得的平静。他回到房间,倚着窗台短暂小憩。他太累了,于是很快便入睡了。迷蒙中,他又听见了那个声音,呓语般的风声,从某个漆黑的山谷吹来的风。他曾经跟克荷台抱怨过这个声音,他说这里有什么人正盯着他们,可能是鬼。

现在,这个声音对他说,走吧,去更自由的地方。

白湾缓缓睁开眼睛,没想到竟然和鬼达成了一致。

下午,荷勒的眼睛传回了消息。

“你的哥哥们死了。”

“怎么死的?”

“契尔饮了毒酒死了。克荷台……”

白湾盯着荷勒,让他继续。

“脑袋被沙加人砸碎了。”

他打开一个包袱,递给白湾一块陶片和一块骨头。

“这块陶片是契尔摔碎的杯子,这块骨头是克荷台的一块头骨。”

白湾接过兄长的遗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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