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37(1 / 2)

正午,阳光正好,庭院里已经满院飞金——秋已渐深了。

太子妃端坐在檐下,借着日光,穿着银白色的丝线,耐心地绣着一面极大的黑色丝绸。

黑色丝绸上待绣的图案已经被她从左上角绣到了右下角,几乎快要绣完了。她绣得极为专注,动作很快但却没有被针尖刺破手指,除了飞速运动的手指,她整个人就像一个入定的僧侣、一座安宁的石像。

但她贴身的宫婢却已经坐不住了。

不远处显德殿庭的吵嚷声隐隐约约地传来,让她烦躁。

这种吵嚷已经持续半月有余了,太子身边得宠的近侍一直变着花样装扮滑稽——她看见过他们的妆容——脸红得像猴屁股,眉毛是绿色的,头发梳成总角髻,在那里杂耍、跳舞、摔跤,任何人看见那个场面都会忍不住开怀的,他们当然是为太子一笑之后的赏赐。

但连她这样的奴婢,都觉得东宫里弄出这样的场面太不好看了,可是太子需要——她的太子妃说——“太子需要。”

她真想问一问这位全东宫里最尊贵的女人:为什么不想一想自己的需要?除了新婚那一夜,你的夫君有没有再亲近过你?你知不知道暗地里已经流言如沸?

太子和太子妃相敬如宾,但也只是相敬如宾而已。她心里相信,假如太子某一天醉酒,他会宁愿去找一个宫女来发泄,也不会找太子妃的。

但太子妃禁止了她再说这样的话,说倘若太子真的对她施暴,她才会生气。

她忍不住问:“您这样自处,有什么意义?”

“有。”太子妃垂下眼,轻轻抚过绸缎上被绣得平整无瑕的潇洒灵秀的字形——“太子殿下太疲累、太烦躁了,如果不能娱乐,他会发疯的。陛下压给他的事务太多、太杂,他要提纲挈领、主持无失,陛下偏偏又那么苛刻,加上那一位……”

她知道太子妃说的‘那一位’是谁——才华横溢、宠冠诸皇子的,陛下的嫡次子,越王泰。

“加上那一位挑拣着时机从中作梗,每当陛下烦闷之际,怒火便发泄到殿下的错漏上来。”太子妃轻轻一叹,“殿下素来骄傲,如今分明已焦躁疲惫,又动辄被求全责骂,久而久之,心中郁气难消。似这般闹一闹,倒是好些。”

宫婢点点头,不再吭声,任由那边吵嚷去吧。

又绣完了一个字,太子妃搁下手中物件,起身展了展腰臂。

宫婢又开口,喃喃道:“您贵为太子妃,何苦亲自做女红呢?”

太子妃看了看她,又侧过头望向显德殿的方向——“不亲自绣,如何见得出诚意呢?没有诚意,如何帮得上殿下呢?”

沉默中,显德殿庭的方向蓦地响起几声更大的吵嚷,像是有人搅闹。混乱了一阵,又忽然万籁俱寂。

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太子妃整理了服饰,正要出殿去一看究竟,可走了几步,便戛然顿住。

只因她已听见板正端肃淡漠的传敕之声——

“方国丧之期,数县逢灾,边境纷扰,岂肆猥戏于庭?彼无行群小,恃主宽仁,寻机藏奸卖俏,妄图玷污储宫,攀损君德。即杖四十,贬罚出宫,以正视听。”

话音落下,便是推搡声、行杖声、惨呼声、告退脚步声……

漫长的沉默里,蓦地炸开杯盏器物摔碎在地的声响。

太子妃只有轻叹——虽然东宫如今不如往昔严正,但也还算严密,偷偷在宫内如此娱乐原没有什么…必是越王前些时日遣人赠送节礼时探知了什么,后借太子保傅之口奏与陛下……

这时候确实有几个地方发虫灾、旱灾,边域又有异邦挑衅,侵凌州县,加之上皇大行,母后体虚,陛下本就憋着烦怒,自然火气是一点就着。

可,当着太子的面,降敕打罚太子宠近之人……太子颜面尽失,积压的怨气也必将再无法压得住了。

傍晚时分,太子妃遣人请示太子是否同去向陛下请安,果然遭拒。僵了一阵后,太子只携她去皇后处探病了事。

自天子降敕责罚了太子身边作丑态嬉戏的近侍后,一连数月,太子再也未到陛下跟前延续那近乎空洞程式的‘晨昏定省’。

起初,觉是太子赌气,李世民并未放在心上。

然而此后,一天、两天、三天……一月、两月、三月……皇帝再也没见到那熟悉的带着乖顺笑容的身影来问安。偶尔因为公事见到时,太子也严肃生硬,恭敬疏远,除国事外简直半句话也不愿意多说。

每到时辰,他就觉得身边空了些什么,很是不习惯,但又无可奈何。

他深知他的太子个性刚直倔强,显然是打算要赌气到底了。

……或许不只是赌气。

苛求、疏远、责骂,更别提那次泄怒之举。

尽管天子亲自将此事归罪为下人之过,杜绝了舆论对太子‘违背礼法’的攀污,但究竟算是在东宫毫不留情地打了太子的脸……

一念至此,皇帝的心中多少有些苦涩——或许,他的太子是早已心有怨怼,如今终于疲于掩饰,不愿再屈己作态了罢?

但这有什么?这不是他预料中的事么?只要太子不负气做下不该做的事,能担得住职责,怨一怨他这阿耶倒也无妨,赌气么…就任凭他赌气去罢。

斜阳更晚,透入殿室,将皇帝的半个身子分隔在阴影中,殿内窸窣的书写声里不知何时又添了几分寂寥。

皇帝素服黑幞,写罢一道手敕,交与近侍。待传敕近侍的脚步声渐不可闻,殿中正坐着的长孙无忌缓缓开口——

“承乾那里,我已经劝说过了。只是陛下您前些时候……似乎也确有些逼得太紧。”

皇帝望向殿外,无言许久,才道:“我让他参与治田、水利、土木、外交、军备、度支,是因为想将未来两三年内出兵征讨的筹备交给他来办。让他执掌这举国上下最重要的军务,到时大战一发,他在后方统筹接应主帅,大胜之后,朝野心服,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慢慢还权给他,让他监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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