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15(1 / 2)

“认罚否?”

“儿臣认罚。”

考虑到对太子的影响,李世民没有降旨责罚,但也不打算轻轻放过——“既然你认为朕不尽父职、假借他人,那朕今日就亲自管教你。”

李承乾诺诺称是,但万万没想到,陛下说的‘亲自管教’竟然是‘亲手笞杖’。

被陛下亲手笞责,疼痛不论,羞也要羞死他了。他煞白的脸忽地通红起来,敛袍而跪:“儿臣乖违训诱,行事荒唐,自是该罚,劳陛下苦心维护,更是惶愧无地。但……”他憋着性子好不容易说到了这里,便愣是再也说不出什么讨饶的话来了,只恨不能将方才指责陛下‘不尽父职’的话通通收回去。

见陛下屏退左右,李承乾只得遵命受罚,咬牙忍下整整三十记责打,不躲、不叫,以保全自己可怜的、仅剩的体面。

他忍得很艰难,因为陛下的责打实在难熬——那毕竟是能一箭将敌军人、甲洞穿的力量,纵然收着力,也重得很。

他虽有着远超少年人的意志力,但到底这副身体还是养尊处优的小小少年,从未吃过什么苦头,更极少会受到如此的捶楚。因此,当挨到第三十下时,他已经痛得六神无主,双眼猛地一酸,被激得泪水盈眶,随后眼泪便势不可挡地滚落下来。

他被打哭了——这简直是莫大的耻辱!

受过责打,又被罚站半个时辰,以接受陛下的训斥——

“前些天,看见那些奏疏,我很生气。你知道我为什么生气吗?我让你的臣属、子民敬畏你,把你当成他们的君来侍奉。可是你呢?你败坏自己的威望和德行,甚至轻贱自己的身份,没有一点储君应有的体统。你这样做,别人怎么可能敬畏你呢?”

“三年前,你整饬东宫,还曾愿意替臣下担当责任,为的不就是身为人主的威信吗?你明明懂得做好一个储君的道理,为什么偏不去做?为什么要放肆、堕落、凭心情滥用权力?你知道你的无理辱虐、贪图享乐会带来什么后果吗?你会慢慢地被奸佞围绕,失去真正的人才。而人心的向背,往往会决定治下的优劣。你励精图治造就的东宫,很快就会因此而崩溃,它崩溃的速度比你想象中快得多!”

“承乾,你读了很多史书,应该知道兴亡治乱的轨迹。历朝历代,莫不是慎忧而立,却最终重蹈前人覆辙。历代之制度,争论分封与集权的取舍,都是为了克服致命的弱点。你知道这个致命的弱点是什么吗?”

一直低头挨训的太子猛地反应过来陛下在问自己,忙道:“儿臣不知。”

“这个弱点就是君王对天下的专权。”

“自古以来,举凡人事生产,必互易互力,而后有生活。百姓需要的是和平稳定的组织和秩序,让他们能以劳作换取生活。朝廷的存在,就是为了维持这样的组织和秩序,可也正因为有朝廷,他们无可避免地要承受统治之下的一切。他们向朝廷服从,甚至贡献,都是有代价的。这个代价实难控制,想要控制它,朝廷制度上的改进只是其中一半,另一半在于君王。因为君王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缺少约束。君王的专权如若不加约束,必然会使朝廷逐渐骄怠无知,走向灭亡。而可以约束君王的,只有他自己的仁德、原则。”

“正因如此,我看重储君的德行。我派那么多德高望重的老臣去辅佐、教导你,就是为了让你产生能够约束自己的仁德和原则,你明白吗?”

陛下的心意,头一次这样耐心、细致、直截了当地说给他听。原来如此吗?怪不得...怪不得......李承乾想起上一世的‘易储风波’,心中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忽听陛下又问:“抄写了这么多篇章,反省出什么了没有?”

“儿臣......”李承乾想起,他眼下应当进一步解除陛下的猜嫌才是,这问题正是很好的机会,于是急剧地想着说辞,一边想一边道:“臣有五过。其一,臣怠废善务,不纠其弊,此为愚。其二,臣侈造用度,不恤公心,此为贪。其三,臣喜好声色,嬉戏无度,此为昏。其四,臣据斥良言,鹘突了事,此为误。其五,臣刑责不公,滥设搏杀,此为暴。”

李世民听罢点点头,“你决定怎么改?”

李承乾想了想,又说了好些‘公平至正’、‘慈恕恭俭’之类的道理,说得引经据典,头头是道。

毕竟哪怕是上一辈子,他也早就长于逞口舌之力哄骗那班臣子了。对着那些饱读诗书、阅历丰富的大儒们审看的目光,他从来都全不怯场,掌控有度。

但今日......

对着陛下湖面般平和的眼睛,他却只敢说出些能够做得到的老实话。陛下眼中虽然没有怒意,可是那湖面下的深不可测,却比任何威胁的气势都更值得畏惧。更何况……才受了一顿好生难捱的捶楚,此刻还隐隐作痛,不由得他不怕。

李世民对这个答案很是满意,这才终于将太子放归东宫用药歇息。

翌日下午,东宫又开了议论。

太子一进显德殿便再没出来,宫女们守在外间,只见臣子们进进出出,数着也有至少三波人了。

一个宫女吐了口气,展了展腰背,正要忙里偷闲地在树上倚一倚,松松筋骨,却见小门处值勤的人忽然都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看她们行礼的样子,来的一定不是陛下就是皇后殿下。浑身一激灵,她赶忙拍了拍一旁反应较慢的同僚,纷纷肃立等候。

李世民穿着身薄薄的窄袖袍,配以长靴,很是神清气爽地走了进来,像是刚在禁苑中活动过一番的模样。

宫女们纷纷行礼,领班行过礼,便要入显德殿去禀告,刚一抬脚就被李世民叫住:“朕在这儿等一会儿,不要惊动太子。”

宫女们应了声是,各自去当班了。

目光所及,东宫的肃穆庄重、井井有条简直与太极宫并无分别。李世民一路走去,看得愈发舒心,脚步一转,进了太子寝殿。

前殿是太子日常读书的地方,比用于处置公事、接待大臣的显德殿内殿更为私密。

李世民进入前殿没有几步,便瞧见一面大屏风上赫然挂着“正面强攻”四个大字。

“这是太子的字吧?”

值勤的宫女小步趋近,点点头:“是。殿下说,他要以此为激励。”

目光下移,便是书案。李世民坐在案前,倚着太子最喜欢的那只凭几,饶有兴致地翻看着案头一叠叠的东西,尤其仔细看了看那些对谈录上面由太子亲自写下的笔记。

案上还有一函纸卷,李世民把它们一张张展开,发现都是太子所临的字。

内容竟都是他的诗赋,字体也临得与飞白体极为神似。

李世民不禁伸手在那字迹上轻抚过去,仿佛能抚出太子落笔在纸上的巧捷之力。

“太子经常如此临写吗?”

“是。”宫女轻轻在案角跪下来,娴熟地为李世民收卷起他看过的纸卷,“不过殿下近日不写了。”

“哦?为什么不写了?”李世民搁下纸卷。

宫女偷觑着陛下的脸色,小心翼翼道:“那日听说陛下教导越王的事之后,殿下发了好大脾气,从此就不写了。”

李世民手上的动作一滞,缓缓收了回来,原本带着温柔笑意的眼睛,一下子写上了几分微妙的寻味。

起了身,向内殿踱去,四下一看,陈设已不如三年前那般简素,但也不至于到了如何过分的地步。

看了一圈,他的目光忽地被一只小木盒吸引了。

一张细长香案上空空荡荡,只有这么一只小小的木盒放在正中,看起来很是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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