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14(1 / 2)

一番辛苦布局奠定了东宫的地位,在辅助陛下改革朝政之后,太子便也顺理成章地临外朝听政了。享受着朝野的重视、扩大的治权,李承乾很是愉快地休息了一阵子。

但轻松和愉快往往总是短暂的。

一连几日,他觉得心头空落落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想要游赏一番散散心,眼中却看不进任何美妙的风物;想要临一临字,却是笔法凌乱,不成气韵;想要同高僧论佛理,脑子里却全都是世俗世界的条条框框;想着打猎发泄一下心情,可是每每张弓,心头却莫名地总是萦绕着那日陛下握着他的手发出的那一箭。无论他怎么射,比起那一箭的酣畅淋漓,统统都很败兴。

干什么都没有意思。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压着,透不过气来,连他从前喜爱的事情都品不出趣味了。

烦躁之余,又走到了池塘边。

看着群鱼,他才忽地有些恍然,这压在心头的东西是什么。

改革步入正途之后,太极宫与东宫的沟通便又恢复旧态。李承乾逐渐发现,朝廷里那些举足轻重的人物与自己的来往,也随之进入了公事公办的平缓之态。他眼下所能做的,除了像前世那般按部就班地办公务,再没了别的。

偶尔,他想要趁着政事的推进再更进一步培植势力,却发现那些股肱之臣的确是不负盛名,一个个在值守内把事情做到了极致,利弊要害如数家珍,因此提出的新点子也往往比太子的更周全些,即便凭着前世粗略的记忆,他也插不进什么有用的手笔,便作罢了。

对命运的走向失却掌控,他自然心神不宁。

他人只道东宫如今风光无两,却不知这风光的背后,是时常午夜惊醒、惴惴不安的太子。奋力谋划的背后,只是对重蹈覆辙的恐惧。

在池边坐下,李承乾望着新苞初绽的桃花。

新生是如此璀璨美好。可是今日开得再灿烂,也终究避免不了来日的凋落。

午夜频频来袭的噩梦,总是提醒着他,那宿命般的威胁还悬在头顶,时刻准备将他打入尘埃不得翻身。

想着想着,李承乾忽然觉得有些好笑。自己竟变得如此的伤春悲秋,多愁善感。他的骄傲终究已在漫长的折磨中消失殆尽了。

水中倒映出一张愈发长大、初露英俊的脸,可那本该属于率真少年的脸上,神色流转之间,却隐匿着令人望之不透的深沉城府。

望着自己的脸,李承乾蓦地生出一阵厌恶来。

为了揽足权势,他的眼中尽是可以利用之人,甚至连阿娘,他都要利用几番。这般挖空心思钻营谋划,学足了古来宠臣献媚邀宠的把戏。

他曾嘲讽那个写戏本子的哈巴狗儿,可是他自己呢?面对着高高在上主宰他命运的陛下,他又何尝不是那般小心讨好的模样?

即便不齿这样的自己,又能如何?

正当心烦之际,近侍却送来了一道讽谏疏,展开一看,又是他那班‘恪尽职守’的辅臣在历数着他的过错,起因便是他前些日子的娱乐之举。

自己的心事,他们岂会知道?

李承乾已被满心的不安焦躁折磨得失了兴致,这些迂腐刻板的唠叨偏还要紧追不放地烦他。一时心头火起,抬手便将这文采斐然的进谏掷到了池塘里。

“殿下!”近侍大惊失色,下跪求道:“您不能这样做啊,这样做不合规矩,若是陛下知道了......”

“行了!”李承乾不耐烦地一甩袖子,“找几个人捞出来晾干。”

数日后,陛下趁着春色大好,出宫田猎,携了越王李泰同去。陛下出行数日便回,正是历练太子的好时机,于是李承乾便留在东宫,试着在重臣辅佐下监理国政。

一日,政务处理完毕,李承乾留下了参与内朝议事的欧阳询,聊了一会儿运笔的心得,便又有了写字的兴致。正想着写些什么,回到内殿书房时,余光恰巧落在了屏风上正挂着的四个大字上。

正面强攻。

那日之后,他便写了这四个大字,挂在内殿书房最醒目的位置,以便时刻提醒自己。

当日被陛下拢在身前教习射箭的情形又浮现出来。

在记忆里,陛下待自己,无论好或坏,永远都是君王待太子。陛下的关怀、喜爱,或是严厉,总是带着礼教赋予的生硬和疏远。在那二十八年的生命中,他早已习惯了做太子,从来不知纯然亲切的父子之情为何物。

也因此,那日他心中最明显的感觉,竟然是陌生。直到那种莫名的温暖萦绕在心里许久,他才迟钝地意识到,这种温暖的感受是来自于一个人对亲情的本能。

近侍屏息凝神地研着墨,眼见多日烦躁易怒的太子,终于露出了几分悠然自得的神情来,落笔也愈发地自如。

这四个字写了四遍,终于找到了连贯的笔势。李承乾便又取新纸,临起了陛下的字。

两句诗写完,李承乾搁下笔,望着这颇具创立者本人神魂的字体,笑道:“如何?”

近侍不懂书法,却也难得瞧见太子殿下露出了微笑来,生恐坏了殿下兴致,赶忙道:“好!好......呃,有筋有骨,有神有气......”

李承乾却是一怔,讶然地望着近侍:“你懂书法?”

近侍低着头,不好意思地笑笑:“回殿下,不懂。这句话是顺耳听来的。”

“哦。”李承乾笑着摇摇头,“哪儿听来的?”

近侍不假思索便回:“是陛下说的。那日,陛下教越王写字时......”眼见太子殿下面上的笑容僵了僵,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这才惊觉说错了话,赶忙闭上了嘴。

李承乾再看向面前的字时,它们已没有了方才的可爱,反而愈看愈是讨厌,他看了两眼,猛地把纸团了一团,丢在地上。

近侍吓得跪下来,连声讨饶。

“不写了!”李承乾看也不看跪在地上的近侍,拂袖而去。

对人生的掌控、得意,被现实接连剥夺。加之青雀的争宠和陛下的偏爱,让李承乾再难压抑心中的烦躁。他愈是不去想那些上辈子的事,那些事便愈是扰着他的心绪,左右着他的思想。烦恼之下,他发泄起来便更是放肆。

李世民回宫之后,没过多久,便再次收到了来自东宫的奏禀。与此前不同的是,这次的奏禀不止一份,竟然包括了几乎所有被他任命去匡正太子的保傅。

再看内容,更是让他难以相信。竟然说太子贪恋声色、挥霍无度、肆设搏戏、虐打仆属......只有他想不到的,没有其中提不到的。众臣皆说屡次劝谏无果,不敢对陛下赋予的职责有所懈怠,只好上奏禀明......

岂有此理。

这些真的是他的太子做出来的事吗?他那个淑质英才的太子,如何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呢?

但这些大臣都是他精心选择的刚正直臣,绝不会全都夸大其词,故意说太子的不是......

到底还是怀有几分‘许是误会’的侥幸,他没有立刻召对太子责问,而是派了人去东宫查检一番真实情况。

几日后,在陛下新为东宫设置的崇贤馆内,李承乾查看着古籍的注解情况,和几名大儒议论某些语句的深意,却忽见内侍通传,说陛下要见太子殿下。

会是什么事?李承乾有些恋恋不舍地离了崇贤馆,整理了一下衣冠,往太极宫而去。

陛下见了他,立即问道:“你最近闲暇的时候都在干什么?”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