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41(1 / 2)

才经一番惊乱,屡次悲喜交加,忽然听闻召见,李承乾不禁心中砰砰,百感交集,手脚不听使唤也似僵着登上了石阶。

方才内侍燃了灯,加之朝晖洒过,殿中不似方才那般黑了,使他未进殿门已能看清里面情形。

阿舅正在殿内,宽厚的身躯就坐在一张显然是临时搬来横设在当中的卧榻上,见他身影便起了身。

而阿舅身旁歪坐着的陛下,发丝凌乱、冠带散开,面容憔悴而苍白,迟钝着抬起头来,看到他的一瞬间鼻翼一紧,无声地落下泪来。

瞧见这张熟悉面孔,方才陛下暴怒持刀劈来的画面又历历在目,祈禳成功的喜悦被覆上一层沉重悲哀。

他不知怎么走进去的,待到陛下身前五六步的距离就已止步,克制着身上的疲倦和震颤,嗅着殿内还未散尽的淡淡药味,行礼跪拜——“臣奉召见驾。”

他不想近前。

是不敢?不愿?还是不想面对?或许都有。

他是才被天子疑心过左道巫蛊的太子。

自蒲州案发,君储之间便疏远了。是否那时,陛下便已对他生疑?是否那时,便已将昔年一切真情孝心当作了权欲熏心的储君赖以谋权的手段?所以如今,竟产生了如此不堪的怀疑?

他这一年多来辛勤自勉,拼命想要扛起那份荣耀而沉重的期盼,渴盼着往昔慈爱早日重现,原竟不过是……镜花水月痴心妄想?

原来在君亲心中,他终归又成了凶顽无救宁谋大逆的孽子?

天命吗?天命吗……

他沉默着,不知该说什么。

说“陛下险些毁了母后生机”?还是“陛下何不命人禁闭了臣以待审讯”?还是……“幸得陛下无恙,否则臣万死莫赎”?

太子的心冷避嫌让皇帝的目光躲闪起来,沉默少顷,到底长叹一声:“你这是何苦……你阿娘知道了也不会同意你这样做的。”

皇帝语带苦涩,更已泪眼婆娑。

太子抬起头凝望着皇帝,千言万语堵在心头——

他身经奇遇,如今眼见要第二次失去母亲,这等心情无法说出,说了,也绝不会有人相信。

不过,想着阿娘听闻此事后痛心疾首却身体康健的模样,心头又不由一暖,垂下头淡然回道:“法事已成,天必假年,此乃喜事,陛下何必垂泪?”

长孙无忌听见这话,心头不知是大喜还是大悲,也忍不住举袖揾泪。

李世民深深地望着他的嫡长子——

爱妻若能多活几年,他自然欢喜,可是……可是……

何必垂泪?你问我何必垂泪?

你是我的骨肉,更是要继承大唐江山的人!如今自作主张将寿命借给母亲,若那袁天罡真个有些道行……你自己更剩多少年可用?现下竟一派淡然欣喜之色?

你如此问我,是在讽刺我吗?讽刺我这阿耶对你已毫无慈爱,偏苛猜忌,因而自然不必怜悯?更不必惺惺作态?

还是……你已经心灰意冷、别无生趣,如今短了寿数,竟豁达轻松了起来——

李世民不禁被自己这一念头吓了一跳,面前疏远而恭敬的太子仿佛正变得无限遥远,心中大痛,缓缓起身,趄步向前——

“你体弱多病,命格又轻,我多少次大赦为你延福增寿!贞观二年,你被鬼魂缠身,好不容易才救回来,你不记得了吗?你……你更有多少寿数可借?”

说着,皇帝哭腔愈重,一向威武挺立的脊背哀伤难支地佝偻起来,伸出的手轻颤着,带了些小心翼翼地探向太子的脸。

李承乾受到感染,不禁也仰起脸,面对着那双近在咫尺的充溢着哀伤怜爱的眼睛,随着耳畔传来的话语,往日情景从记忆中被勾起,又在眼前浮现——

受到当面忤逆却不忍动用荆楚笞责的容忍……

亲身做法日夜守候的呵护……

言传身教披灯叮咛的苦心……

亲下庖厨哄他吃药的慈爱……

深夜晤谈开解痛苦的耐心……

谐谑打趣亲手束发的亲切……

酸楚在这一瞬间达到了顶峰——

你是慈爱我的,对吗?否则你就不会苦心保下一个谋反逆子的生命。

可是,你却为什么不能信任我呢?

是我伤了你的心,动摇了你的底气,让你不敢再倾付信任了么?

还是你在恐惧——你恐惧那个和你赌气的太子已经怨恨上了你,甚至怨恨到了要诅咒你的地步……所以连一点点启人疑窦的冲击都承受不了么?

你心中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心事如潮,泪湿眼眶,泪眼模糊中,他凝望着眼前这个多少次魂梦中向往着投入其怀抱的人,满腹辛酸真挚终于再难压抑,倾泻而出——

“臣八岁为储,乃陛下所赐。”

那只将要触碰到太子面颊的手戛然顿住。

“朝野瞩目,直臣相苛。”

皇帝的目光闪了闪,缩回了手。

“臣粉饰形迹,心性不定,邀弄权术,矫情任纵……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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