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孤独之画36(1 / 2)

孤独是一种境界,是从人群中偷来的享受,它高傲但优美,完全是精神的自由;而寂寞是一种病,是一种精神的饥饿,既然是病,就需要治疗。

——陈果

直到东子媳妇用轮椅推着宝珍干妈走进活动室,我仍然在头大如斗的发着呆,这可怜的女人把全部希望都压在了我的肩膀,希望能和女儿英子阴阳重逢,这远远超出了我的计划,但我面对着她又怎能出出口一个“不”字?

我心里在可悲的盘算着,我这个残废如何面对这份期许,最后的结论是没有结论,这让我无地自容,只能期期艾艾瞄着门口作打着奔逃的鬼主意,但最可恨的是东子,这个家伙狗熊一样的蹲在了门口,把我这唯一的小方案直接判了死刑。

我突然有些感伤,天地之天仿佛已经没有了我可以寻求帮助的容身之处。

灵机一动的我坐到了风琴前,开始生疏的弹奏起了音符。

这乱七八糟的旋律让东子夫妇面面相觑,就连宝珍干妈的眼色中也蕴起了笑意,但我逐渐找到感觉,只用两根手指,摸着音阶的高低偶尔合上了《清心咒》的节拍和调子,宝珍干妈的神色变得郑重起来,我顺着她的目光发现了机关——风琴音箱外我的那张小椅挡板是可以活动的。

我把那张小板合上,然后惊讶的发现风琴失去了振动的声音,只剩下了喑哑的键盘敲击动静,还有偶尔琴键失声后的摩擦。

我震惊的发起了怔有些失神,宝珍干妈干枯的眼眶中奇迹般的贮满了泪水,东子媳妇体贴的为宝珍妈拂拭起来,我却再次顺着宝珍妈的目光指向发现了一道门户,那是一面活动的玻璃气窗,很可能最早是烧炉子里烟囱伸出的窗口,虽然现在已经被封闭上了,但那明亮光滑痕迹说明,曾经有一段很长的时间,有细腻的东西不断的通过其间并且摩擦其上。

只能是身体,人这个生灵柔弱但坚毅的身形行动!

但这扇玻璃窗太小了,除非是一个儿童才可能进出其间,关妈又是如何做到的,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东子媳妇焦躁的绞起了手,向我欲言又止,但她柔软扭曲的手形顿时如同巨石重重击中了我的心弦,老不死师傅故事中那个人偶关咲华全身骨节错位几乎不能行走……而她和我的关妈——关露华之间又有着怎样神奇的关联?

我心中的一道齿轮咔哒一声合拢,关妈也就是关露华的秘密之一就是,她很可能也精通这种关节强行错位极限拉伸的“缩骨术”,由此她拜托好姐妹宝珍,以便能够天天夜里缩骨爬窗进入活动室,弹奏这具风琴,利用我的生辰侵入我的梦境,来‘有觉’或者说保护幼小的我!

我的泪水不争气的奔涌着,脑海中出现了一幅画面,寒风中一个缩小的身影攀援而入,合上我生辰椅板,然后带着满腔的关切和爱意开始弹奏,在一遍遍枯燥无声的《清心咒》旋律中,关妈的嘴角含着笑意,同样沉醉于自己脑海中的那首儿歌其中——那很可能是她毕生最幸福的时光。

蔚蓝的大海碧波荡漾,渔人散下闪光的鱼网,向神明祈求收获,来养育我的孩子,幸福成长……

节奏由弱渐强,逐渐汇成了席卷心神的汪洋,我在这道道浪潮之中徜徉,尽管惊心动魄但内心充满了感激和温情。

我震惊的发现,现在的我终于能够记起关妈的面庞了!她的音容笑貌已经不再模糊,演化成了一道深刻于我心的线条和色彩!

那股汹涌的饥饿感如约而至,瞬间吞噬了我!

我要画点什么,画点只属于我自己的,最孤独的温情和亲情之画!

“东子,要到下元节了吧?”我的声音沙哑但冲动,“还有,你应该知道英子的生辰吧,我想我有办法了……可以试试,但阴阳相逢是违反天理人道的,终究要付出什么代价,我也不知道。”

东子还有些迟疑,但他媳妇却一把抓住了我这个大伯哥的手,一字一顿点头开口:哥,我愿意付出一切!

泪眼中东子媳妇的图像有些昏花,她与我脑海中关妈的面庞交织又挣脱,此时的东子媳妇犹如全身罩上了一层光晕,那是母爱的圣洁之光,但也是奋不顾身的祈求与无可奈何的最终痴怨!

农历十月十五,是中国古老的“下元节”,是传统的道教“三官”(天官、地官、水官)生日。

道家有三官,天官、地官、水官、谓天官赐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下元节,就是水官解厄旸谷帝君解厄之辰,俗谓是日,水官根据考察,录奏天廷,为人解厄。这一天,道观做道场,民间则祭祀亡灵,并祈求下元水官排忧解难。古代又有朝廷是日禁屠及延缓死刑执行日期的规定。

而每年月历十月初一又叫寒衣节,是地府开启门户,允许怨鬼开始接受阳间赠予的日子,所以由寒衣至下元这半个月,是留置于酆都内的鬼魂伸冤的最后日子。

我想画一幅英子妈的画像,但笨拙的技巧让我无所适从,加之手上多了太多的老茧和力量明显的增强,每一个线条每一次下笔都在和我找别扭,但我不敢说出来,因为眼前真实的模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我的这支断手上。

咔的一声素描炭铅居然折断了,去它的!

干馒头沫居然把纸磨了个洞,去它的!

阳光消逝只能打开了灯泡,前后光线开始矛盾,去它的!

我在失败的边缘疯狂试探,心里涌动着那头饥饿野兽,我只能尽量撑住它的血盆大口,避免被完全吞噬——因为这是一次我强行想要的画,一个命题作文——也意识着是我和这头怪兽的博弈,输不起的死磕!

我因为精疲力竭而大口呼吸,我的右手开始颤抖,我的伤腿已经开始抖动,而我那消失了的左手导致的幻痛却在蠢蠢欲动。

“哥!不画了,咱不画了……”东子扶住我焦躁劝阻,扭头吼起了媳妇“她妈,你别逼哥了,你也帮我劝劝!”

东子媳妇的善良天性迸发,也可能是因我的疯狂受到了惊吓,她摇头擦了把眼泪,边哭边喊了出来:哥!不画了……

我的心情骤然一空,但眼前一黑幻痛袭来,顿时感觉天旋地转。

我在虚空中飘荡……

铮的一声,脑海中的《清心咒》骤然响起,那道刀片般的意念刺痛洞穿了我的灵魂。

“扬尘,别想那些没用的,抓住最要命的重点!明白吗,除了那个点之外,其它的都是狗屁!”

我拼尽最后的力气呻吟了一声:师傅!

黑暗吞噬了我。

我来到了剧波荡漾的海上,黑夜浓云星光黯淡,一艘吱呀骤响的破烂帆船涌入脑海!

就连船帆都已经满是腐朽的空洞,它向着远处无声的航行着。

黑海鬼船。

船上众多漆黑的人身影在拥挤着、混乱着、忙碌着,船下海洋的黑暗中,挥舞着枝枝杈杈手臂,那是溺水人的阴灵仍然在死亡的漩涡中禁闭!这艘船就在阴灵遍布的黑夜深渊中游荡。

我试图看得更清楚一些,但一道刀锋——心神的刀锋瞬间击中了我,我开始窒息狂乱的挣扎!

击落我心神的是一道阴影,全身笼罩在黑暗之中,它悄没声息的站在船头舵前,但我分明感觉到了它无所躲避的注视,大团黑雾扑向我的心田脑海,我根本无力抵挡!

乌云猛的席卷,一道月光瞬间照亮了海面。

我在溺水的黑暗中开始挣动大口喘息!

海浪突然涌动抛高了船身,帆船龙骨发出不祥的摩擦声音。

那道阴影——黑暗中的鬼手——鬼船主人哼了一声!

哼!

我被这股力量推落入了鬼船半膝深的积水中,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绝望让我茫然。

脑海中那道被人赤裸裸凝视的感觉又给了我重重一击!

我喷出一口黑血惨叫起来。

我还活着,我居然没有死掉!

我惊叫着回过了神,嘴角浸着血色!

我的残废皮囊仍然还在荣军院这座破烂的活动室中挣扎!

东子和大老刘干爹正左右死死摁着我的双臂,不,单臂和残肢!

“哥,咱不画了!”东子很可能在哭泣。

“不,不,我现在明白了,我可以画了,你们可以松手了……”我在饥饿感的轰鸣中嘀咕着。

我的残肢骤然一轻,是大老刘放了手。

我挣脱东子,伸手打翻了彩炭笔盒,但却准确的摸到了朱砂砚台,就用手指蘸着开始了挥毫!

此时的我脑海中空灵又清澈,东子媳妇与关妈的面庞已经混然融成一团,根本无法区分,童年颠簸的梦魇、黑牛的眼泪与喑哑的鸣叫、我车祸中凝视的血符、张牙舞爪的河童,早已经分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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