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老者(1 / 2)

这日,王不惊与刘小五忙完手中的差事,又到醉秋楼喝酒。

醉秋楼地处兴化大街,临近刑部,周边还有工部、钦天监等中枢衙门。

按照洛城城建规制,东市临近中枢衙门的民房的楼高不能超过两层、七丈。

醉秋楼最高的主楼只有两层楼,占地却甚广。

除了临街的主楼,后面还有数间为富商高官准备的雅院,是东市最大的酒楼。

正逢晌午时分,醉秋楼中喝酒吃饭的人并不多,只稀稀拉拉坐了三两桌人。

店小二都懈怠了,此刻不知道躲哪里去打盹了。

二人进了一楼大厅,也不见店小二来招呼,便熟门熟路上了二楼,随意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屁股还没坐稳,一个店小二“咚咚咚”快步跑上楼来,到得二人面前,满面堆笑,连声告罪。

“二位官爷,小的大意,没来得及迎接,都怪小的!”

说罢,店小二将手中抹布“啪啪啪”拍了拍旁桌的板凳,麻溜地把本就一尘不染的凳子和桌子又擦了一遍。

二人正奇怪这店小二为什么和他们打招呼,却将无人的旁桌的桌凳擦干净?

店小二已做出一个“请上坐”的手势,躬身对二人说道:“二位官爷要不坐这桌?这桌景色好!眼前毫无遮挡,街景一览无余……”

“哥,我怎么觉得就在这里看出去的景色更好呢?”刘小五敲了敲身前的桌子。

王不惊看着窗外,头也没回,道:“那就不换。”

店小二在醉秋楼跑堂多年,从皂衣、佩刀看出二人是刑部捕快,见二人不挪座,躬身凑到二人身旁,低声道:“二位官爷,我看你们都是公门中人。不瞒您说,旁边这桌乃是小店的酉字号桌。”

刘小五搞不懂店小二莫名其妙地给他说这个是什么缘故,一脸茫然地看着他,“嗯?”了一声。

店小二道:“这可是咱们醉秋楼风水最好的桌子。”。

又放低了声音,道:“南平郡郡守司寇勇知道吧?在京城候用的时候,常到咱们醉秋楼来,坐的就是这桌。嘿!一外放,就是一郡之守!南平郡,那可是太祖文德皇后的凤兴之地,是一般官员能去当郡守的吗?司寇大人可是大大地被重用了!”

刘小五既不知道南平郡,也没听说过司寇勇的事,睁大一双小眼,拖着长长的尾音“哦”了一声,装作恍然大悟。

王不惊对店小二讲的这个轶事毫无兴趣,扭头看了一眼,又回头看向窗外。

店小二看出来二人中,王不惊才是那个拿主意的人,便往王不惊这边凑了凑。

“二位官爷,远的不说了,就说礼部的狄大人,听说过吧?五年前才从太学宫出来,现今已经是礼部侍郎了。这升官的速度,在咱大康立国以来可是独一份的!”

礼部侍郎狄戚,从主事到侍郎,连升数级,只用了四、五年,成为大康官场人所皆知的一个传奇。

明面上,说狄戚能干任事,又机缘奇佳,每到一个职位干不多久,上司就调任或告老空出位置,他便顺理成章地升任接班。

暗地里,有的传言说狄戚是孔氏家族族长孔文晟的私生子。孔文晟为了维持当世大儒的礼德形象,没让狄戚随孔姓。

有的传言说狄戚是孔氏家族的旁亲,得到孔氏家族的着意栽培。

无论哪个传言,王不惊都很清楚,像狄戚这种升官速度连弩箭都追不上的官员,其出身必定不会像明面上那样简单。

也只有刘小五这种愚钝之人,才相信狄戚是平民出身,靠着本事和机缘升上去的。

听到店小二提及狄戚,王不惊也来了兴致,倒要看着店小二能说出什么话来,偏过头看着他。

店小二成功引起了王不惊的注意,心中愉快,轻快地说道:“这狄大人自太学宫就学至今,每月都到咱醉秋楼来饮酒。你们猜一猜,他来的时候,坐哪一桌?”

说罢,分别朝王不惊和刘小五点了一下头,示意让二人猜。

王不惊面无表情静静地看着店小二。

刘小五则略为吃惊地指着旁桌,道:“他?他也坐那桌?”

店小二将腰撑直,眼睛一亮,右手大拇指冲刘小五一比,道:“官爷厉害!一猜便中!”

王不惊心思一动,大致猜到店小二这番做作的意图,不露声色。

刘小五却颇有得色,摇头晃脑地道:“哎,我也是通过你说那个什么郡守坐那桌猜出来的。”

店小二又弯下腰来,凑到二人中间,道:“二位官爷,我看你们都是熟客。从长相看都是有福之人,日后必定飞黄腾达。所以,我才大着胆子,背着掌柜的偷偷告诉你们。”

“这酉字号桌可当真是咱们店里的宝桌。要是客人们都知道了,都来抢这个桌子,咱店里可不好应对。”

“像您二位这样的官场青年才俊,小的真心建议你们以后来就坐那桌。即便不能像狄大人那般三年连升八级,也能沾沾喜气,一年升一级……”

说到此处,店小二稍微停顿了一下,心中仿似有一把算盘打得“噼啪”直响,眼睛骨碌碌乱转,接着用很是笃定的语气说道:“不出十年,您二位必定封侯拜将!”

刘小五张着嘴巴,听得入了神,也不细想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封侯拜将”,被店小二说得极为心动,屁股一抬,就要坐过去。

却见王不惊一动不动,面含笑意地看着自己,忙端着屁股,满怀期待地说道:“哥,咱们也过去坐坐?”

王不惊听来,店小二这番话貌似言之凿凿,实则漏洞百出。

狄戚那种当朝大员,怎么可能如店小二所说那样至今还坐大厅?现在来醉秋楼,必定是到后面的雅院。

店小二并不清楚狄戚从主事到侍郎用了几年、升了几级,就把时间往少了说、官级往多了说。

也不知道以王不惊和刘小五的情况,即便“沾了喜气”,到底要多少年才有可能“封侯拜将”,若说二、三十年,未免太久远,怕说不动二人,就胡说乱吹“十年封侯拜将”。

不过,王不惊并没有揭穿店小二,抓住他话语中的一个错漏,笑道:“小五,这小二哥也说了,让我们以后来坐那桌。这次,就先不过去了。”

刘小五闻言只好把屁股放下来。

眼看刘小五都被说动了,正要松一口气,没想到王不惊并不上当,还被他抓住字眼做文章,店小二却并不惊慌,眼睛一转,冲王不惊道:“官爷,以小的所见,您就别等下次了。”

王不惊故作意外,问道:“哦?又有什么说法?”

店小二站直了身子,左手托着抹布,右手不住掐指计算,口中不出声地念念有词。

片刻后,又弯下腰凑向二人,说道:“寅属木,酉属金。木生金。今日,乃是寅日,坐酉字号桌再好不过。二位坐了酉字号桌,从今日开始,必定天人相契,仕途一帆风顺。大吉!大吉!”

王不惊也暗赞店小二的急智,一计未成,又生一计,一计不同一计。

前一番说辞亦真亦假。真的是司寇勇和狄戚二人真实存在,假的是说他们借了酉字号桌的好风水才得以升官。

后一番说辞有虚有实。虚的是喝顿酒都扯上五行阴阳,实的是仕途升迁的确讲究一定的缘法。

计计不离大康国人痴信的风水,番番抓住公门中人想要升官的心思。

反正闲来无事,王不惊想看看店小二还有什么招数,假装无奈地叹息道:“哎!可惜啊!可惜!我还是不能坐那桌。”

店小二和刘小五同时睁大双眼看着王不惊,问道:“为什么?”

王不惊回道:“我是木日生人。金克木。那张桌子克我!”说罢,再忍不住,“呵呵”笑出声来。

刘小五疑惑地叫了一声“哥”,然后默默地细想王不惊的生辰,妄想计算他出生那天是属什么。

店小二则已经反应过来,知道王不惊一直都不相信自己所说,在拿自己逗趣,双手抱拳作揖,求道:“官爷,官爷,都是小人的错!小人的错!都怪小人接驾来迟!能不能劳烦您二位换个桌。”

王不惊不在乎坐哪桌,只是好奇店小二花了如此多功夫要他们让座是为了什么,笑道:“换到另外一桌倒是可以,但你得告诉我们为什么?”

言下之意,不要再像刚才那样胡诌,得把真实原因说出来。

店小二知道眼前这位官爷不好欺哄,不能再胡说八道了,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不敢欺瞒官爷,你们现在坐的这个桌是给一位大人留的。都怪我忘了放留桌的牌子,也没提前迎住您二位。”

王不惊本来不想为难店小二,但一听是给当官的留的,想起刑部那些翻脸不认人的官员,气不打一处来。

心道:“在刑部被他们欺负也就罢了,出来喝个酒吃个饭还要给他们让座?”

瞬间来了脾气,道:“来者都是客,为什么我们不能坐在这里?来这里都是喝酒吃饭的客人,还分什么大人小人?”

“对啊!我们也是客人。”刘小五着重强调了“客人”二字。

不容店小二开口,王不惊又道:“这厅中都是一般的桌凳,一般的景致,为什么他就非得坐我们这桌?再说了,没有放留桌牌子,没有提前告诉我们,那是你的不是,关我们什么事?”

“对啊!关我们什么事?”刘小五也坚定地说。

店小二再笑不出来,腰愈发弯得厉害,双手不住作揖,连连告饶。

“二位官爷,小的该死,就饶了小的这一回吧。”

王不惊心知京城这些店小二都八面玲珑,表面恭恭敬敬,说的话却不尽不实,今日不想被他摆弄,便不再理会他。

店小二知道二人都是熟客,只是晌午不常来,也知道自己吃罪不起这两个衙役,更不敢惊动掌柜,免得自己挨罚。

眼见二人不吃自己的讨饶,只好任由他们坐了,心里希望他们快点吃完,如果到时候那人来了,二人还没走,再见招拆招。

约莫过了两刻,王、刘二人喝得正酣。

楼梯缓缓升上来一个老者。

老者看上去约莫六十岁左右年纪,眼神迷离,面黄肌瘦,胡子倒是颇为浓密黑亮。

乱蓬蓬的头发用一支木簪随意束住,身上穿了一件官服,却满是灰迹、油污,整个人看上去颇为邋遢。

老者径直走到王、刘二人桌前,双眼一翻,右手中指微曲,“咚”地在桌子上一敲,慢条斯理地问道:“你们两个,是哪个衙门的?”

王不惊余光瞥见老者直直朝他们走过来,心道:“店小二说的大人应该是他了”,待他敲桌,转头细看。

见这老者虽说衣服很脏,但还是看得出是四品官服。

尚书才二品,这貌不惊人的老者居然是四品大员?

无奈,王不惊已对吏途无欲无求,即便是刑部的官员,在这酒楼遇到,他也不一定有心思去理会。

至于这邋遢官员,谁管他是哪座庙的神仙?

瞟了一眼,没有回答,把筷子夹着的一块牛肉送到嘴里,吃得吧唧声响。

刘小五也认出了这老者穿的四品官服,正待要起身行礼,但见王不惊坐着岿然不动,心道:“哥不动,我也不动”,学着王不惊的样子坐着不动。

“嘿!”这两个小衙役居然不理会四品大员?

老者有点意外,扯着嗓子道:“你们这两个小衙役,见了本官,也不行礼,也不让座,倒是与众不同。说吧,哪个衙门的?”

按照大康国官制,同属一个官衙的隶员见到上司,要主动行礼报号。

不同属一个官衙的,一起办差的时候,也要将其它官衙品级比自己高的官员当做自己的上司一般尊敬。

至于今天这种私下相遇的情况,三人又不属于同一官衙,王、刘二人可以不主动行礼,三人如何相处也没有明文规定。

但按照官场潜规则,低品级官员即便私下无干场所,也应主动向高品级官员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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