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老者(2 / 2)

王、刘二人还是没理那老者,自顾自吃菜喝酒。

让二人没想到的是,老者对二人的无礼不以为杵,也没有继续纠缠,竟一屁股大喇喇地坐到二人桌子的空席位上,伸出鹰爪一样瘦骨嶙峋的大手,抓起筷筒中的筷子,老实不客气地夹菜便吃。

王、刘二人对视一眼,都觉有趣,也没说话,心想,倒看看你还要干什么。

老者吃了两筷,右手“啪”地将筷子一放,顺手就抄起坐在他右边的刘小五才斟满的酒杯,一口干了。

这下,刘小五不乐意了,道:“哎,我说你这老者,吃我们的菜也就罢了,怎么还喝我的酒啊?”

“哎,我说你这衙役,坐我的桌子也就罢了,怎么还不让我喝你的酒啊?”老者有样学样。

“哎,我说你这老者,谁说这是你的桌子啊?”

“哎,我说你这衙役,谁说这不是我的桌子啊?”

“哥,这老者有意思。”刘小五笑道。

“哥,这小子有意思。”老者学道。

“哥,他又在学我。”这是刘小五说的。

“哥,我又在学他。”这是老者学的。

“他莫不是和我一样,是个傻子吧?”刘小五边说,边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端详老者。

“你才是傻子!”老者白眼一翻,举筷又去夹其它的菜来吃。

“哥,他不学我了,嘿嘿嘿。”刘小五竟然生平第一次与人斗嘴胜出,欣喜万分。

从这老者的官服和行为举止看,王不惊认定他应该不是六部衙门的官员。

一开始的两板斧没起作用,既没生气,也没自逞官威欺压二人,这老者也不是那种令人生厌之人。

种种迹象表明,这老者应是一个生性随意、不拘小节之人。

“这种人也能身居四品?看来也不是什么正经衙门。”王不惊心道,对刘小五回道:“知道了,吃吧。”

老者将桌上的菜肴都各尝一口之后,“啧啧”有声,连连摇头,自顾自说道:“酒不好,菜不佳。粗劣,粗劣。扫兴,扫兴。”

说罢,把筷子一放,扯着嗓子冲楼下大喊:“小二!”

没迎住王、刘二人,店小二确实是无心之失。

没迎住这老者,店小二就是有意为之了。

明知这老者来了可能会与王、刘二人起冲突,但两拨人都是客人,都得罪不起,况且此刻客人不多,掌柜的不在店里,店小二干脆来个视而不见,坐等两拨人自己纠扯清楚了自己再露面。

至于这两拨客人会不会因此不来醉秋楼了,店小二才不在意。

自打老者进店,店小二便已看到了,躲着没现身。

老者上楼之后,店小二便站在楼梯中段,偷偷探头去看,见三人说了几句,并未大声争吵,最后竟坐在一桌上吃喝起来,又惊又喜。

此刻,听到老者叫他,店小二假意“咚咚咚”地在楼梯上用力踏了几脚,才大声应道:“来了,来了。”

跑到三人跟前,店小二连连躬身作揖,一迭声地笑道:“哟,您老来了!哟,赶巧了!这两位客官也觉得辰字号桌风光极佳、仙气飘飘,定要沾沾您老人家的仙气呢。”

店小二没叫老者“大人”,也不像刚才那样称王、刘二人是“官爷”,而是说“客官”,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说,今日你们三人都是“客官”,不是当官的。

既然是“客官”,自然得讲究先来后到,是他们“定要”把你惯常坐的桌子先占了,可不能怪我。

老者哪管店小二这些小心思,问道:“今日是张大厨掌勺吧?”

店小二微一欠身,挂着抹布的右手竖起大拇指,道:“哟,您老记性真好!今日正是擅做各色飞禽鸡鸭的张大厨。”

老者点点头,道:“好。上酒上菜吧。”

店小二并未挪动,依旧躬着身,滴溜溜将三人看了一圈,问道:“上?哪桌?”

老者曲着中指在桌上敲了三下,道:“这桌。”

店小二还是没动身,看向王、刘二人。

刘小五正要开口,却见王不惊右手拿着筷子摆了一摆,示意他不要说话,便硬生生将到嘴边的话憋了回去。

店小二见状,心道:“既然你们不反对,那就不关我的事了”,高声应道:“好嘞!”咚咚咚飞快跑下楼去了。

过不多时,店小二带着传菜杂工上楼来。

杂工用一个上菜盘端了两坛酒。

二人来到桌前,店小二冲老者问道:“客官,放哪儿?”

老者面露不悦,道:“不是说了这桌吗?”

店小二得了三人中长官的令,这次没有看王、刘二人的脸色,应了一声“得令”,三下五除二把桌上的残羹冷炙和盘子碟子堆叠起来,挪到旁桌。

“唰唰唰”地用抹布把桌子擦拭干净,头一歪,示意杂工把酒端到桌上,吆喝道:“极品女儿红,来咯!”

王不惊已吃饱喝足,端坐不动,静静看着店小二行云流水地收拾、上酒。

见上的居然是极品女儿红,心里咯噔一下,“这酒可不便宜。”来了兴致,要等着看这老者到底吃什么。

刘小五则一边剔着牙,一边含混不清地催促店小二:“快点儿,快点儿。”至于让店小二快点儿做什么,他自己也没想清楚。

店小二与传菜杂工将收拾起来的盘子碟子筷子等放进上菜盘,噔噔噔下楼了。

不到一刻钟,店小二与传菜杂工就开始一趟趟不住上菜,边上菜边报菜名。

“凤凰脑来咯!”

“鸡髓笋来咯!”

“十宝丸子来咯!”

“雉羹来咯!”

……

桌上,一盘盘、一碟碟、一碗碗、一盆盆,很快被新酒新菜堆得满满当当,都是王、刘二人之前没见过的菜肴,摆盘精致,刀工精巧,色香俱全。

老者一直没有动,待菜肴全部上齐,才慢慢斟了一杯酒抿一小口,道一声“好酒”,放下杯子,提筷开吃。

刘小五本已吃得肚子鼓鼓,但这么多精美菜肴当前,还是忍不住食指大动。

见老者动了筷,实在忍不住了,道:“你吃我们的,我们也吃你的!”

拿起筷子,伸进那盘“凤凰脑”中一通乱夹,却哪里夹得起来?

老者看着,也不说话,拿起自己餐盘中的勺子,舀了一勺倒在盘中,溜溜吸了,一舔嘴唇,咂舌回味。

刘小五有样学样,也舀了一勺吃了,但觉美味异常,忙不迭拿起筷子,乱夹乱吃,一边吃,还拿起那壶“极品女儿红”倒了便喝。

王不惊不像刘小五那样狼吞虎咽,但也没客气,不请自吃,一一品尝。

老者并不介意二人吃他的酒菜,一言未发,只是吃喝,见刘小五吃的方式不对,就示范一遍。

余下时间,三人各自埋头苦吃,谁也没说话。

王、刘二人吃得酒足饭饱,叫了店小二来结账。

“一并结了。”店小二还没开口说话,那老者吩咐到。

“哎,为什么一起结啊?”刘小五忍不住问道。

王不惊摇了摇手,道:“没事,一并结吧。”

店小二满脸堆笑,算也没算,道:“官爷,拢共是七两二钱。”

“你说什么?七两二钱!”刘小五瞪大双眼。

他这辈子还没吃过如此豪奢的酒菜,更不相信桌上这些酒菜竟然值这么多银子。

“官爷,您别看这些菜看起来好像平平无奇,那可都是下了大功夫、花了大价钱才能做出来的极品菜肴。”

“单说这凤凰脑,需用鹌鹑、鸽子、鸡、鸭、鹅五种禽类代表五行,共一百零八只,合三十六天星、七十二地煞之数,每只则只取其脑髓……”

店小二一道道地介绍这些菜肴的食材和繁复做法,听得王不惊目瞪口呆、刘小五瞠目结舌,没料到做道菜还可以玩出这诸般花样。

“拿去吧。”店小二说完,王不惊掏出一锭五两的银子,又在一堆散碎银子中掂了二两二钱,递给店小二。

王不惊一向对钱财并不看重,又见这老者没有各府各部衙门里那些官员的俗气,倒有几分邻家老者的憨气,让人讨厌不起来,便痛快给了银子。

老者好像觉得理所应当,也不说声谢,自顾喝酒。

二人起身要走,刘小五见那盘“九凤珍”还有一扇翅膀没吃完,便伸手去抓。

不料,将要抓到之时,老者抢在前头,一筷子夹住,送到嘴里吧吧吃了。

“嘿嘿,这老者。有趣,有趣。”刘小五笑道。

那老者还是没有回话,依旧自顾自地吃。

“老伯,告辞!”王不惊一拱手,带着刘小五走了。

之后的日子,隔三差五去醉秋楼喝酒吃饭时,刘小五总要躲开那张桌子,生怕那老者再来花王不惊的银子。

不承想,每次遇见,那老者先到酒楼已经开始吃了还就罢了,只要是他后到,随便王、刘二人坐在哪里,他都要挨过来同他们一起坐。

坐下之后,先问店小二是哪位大厨掌勺,问了也不点菜,坐等店小二上菜。

每次,上的都是王不惊和刘小五此前没有见过的。

天上飞的、地下走的、水里游的,煎、炒、烹、炸、煮、熬、炖、溜、烧、汆……

喝的也是丰富多样,发酵的、蒸馏的、勾兑的,白的、黄的、红的。

不同的菜式配不同的美酒,不同的美酒配不同的杯子。

一直吃到王、刘二人起身要走,老者定会叫店小二找王不惊一并结账。

王不惊见那老者只是每月初那几日常见,月中和月末从来未曾在醉秋楼见过。

料想必是一个饕餮之徒,月初发了饷银就来醉秋楼大吃大喝,月中、月末囊中羞涩就不来了。

心道,就当是跟着长了见识,也算犒劳自己和刘小五,何况也不是时时遇到,每次结账倒也并不计较。

王不惊与刘小五就这样刑部当差、醉秋楼喝酒、乐瑶坊快活,又混了几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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