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回忆与回忆(1 / 2)

是夜。

张林再次回到了旧十七号庇护所的铁门前。

望着门上经年累月遭受着风吹雪打生出的斑驳,张林的表情显得颇为沉重。

陈北泽说与他的那句话于他而言深意颇多。俱是些见不得光的名字,张林自嘲的笑着,何止他们,就连自己的名字,不也是一样。

来到这个世界已经有约十七个年头,刚睁眼没多久便被苏止捡回这个庇护所来,那时对这世界了解不多的他还以为一切都很平淡,可随着他在路上刻意绕了几个弯,见到了几个真正的小庇护所后,他的脸色愈发的阴沉。

那些散落在北俱芦洲四处的小庇护所,或许只能叫避难所。好一些的还能有个蒙层铁皮的木头屋子,里头挤上十余个人;差些的,只是寻个草洞挂上个木牌便算是一家三五口简单的家。

那一刻的张林才后知后觉,一个邋遢老头带着五六个半大小子,还拉扯着两三个与当年的他一般的还穿着开裆裤的小孩,凭什么能住在如此宽敞,且设备齐全的庞大建筑里。

这一路或是出于不忍,或是想到了童年时的自己。张林顺手掏了几个地鼠窝,除了自己充饥的部分,其余的都匀给了“家”里栓着几个面黄肌瘦,发如枯槁地光腚娃娃的庇护所。

看着那些小孩眼里冒出的精光,以及他们身后闻声而出,眼中带着渴望,声音却满怀敬畏的干瘪妇人,张林心头翻滚的滋味难以形容。

将最后那位跪在碎雪上四肢如柴,肚子却生的滚圆瘸腿男人强行拉起后,在他口中虚弱却不住地“谢谢萨满大人”的呐喊声下,张林更像是落荒而逃般离开了那处雪窝。

一张张因为长久缺失营养如同风干的腊肉一般黑里透红的面庞在脑海中不断交替,与他在昙花城中见到的圆润脸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张林脑中突然浮现出陈北泽嘴中所谓的最好。

这真的可以称得上最好吗?

前世身处和平年代,此世的前七年更是在庇护所里安然成长的张林低头凝视着自己不知为何就是无法攥紧的手掌。

他此刻很想抽一根烟。

轻哼一声,似是在嘲笑自己,张林不再逼迫自己去想那些力有未逮的一切。向前走了几步,正欲推开铁门时,他却再次停下脚步。

他矮下身子,仔细地用手臂丈量了下门口那两颗头颅的距离,后背一凉。

有人在他之前,来过这里。

先前将头颅刻意摆正,多少有些宽慰自己的意思。他自然知道大敌其实是那远在东胜神州地公输制造,可以他目前的实力,这个目标遥遥无期。而记住了距离,更多则是因为习惯下意识为之,谁曾想竟在这时显出了作用。

手从裤兜伸出,碧绿色的折刀在指间无声的舞动。张林没有选择从正门直入,而是兜了一圈,来到了先前他破窗而出的卫生间的碎窗处。

如猿猴一般,蹬墙一跃。张林踏在卫生间满布着泥垢地瓷砖上,想起他几天前刚从实验室逃回此处,与过去诀别的场景。仔细对比之下,皱着眉头走向了那面粘在洗手池上方,满布着蛛网般细纹的镜子。

看着自己眼中如火般跃动的两点猩红,他终于明白了不对的地方。

今晚没有月亮,可自己却觉得身周的一切都如那天一般只是微微有些昏暗。

旧十七号庇护所的供电竟然被人掐断了。

明明在荒废后还持续供电将近十年,明明前几日自己再临此地时还有些微弱灯光,怎么偏生就在这时候停掉了。

是公司的人?张林在这个念头刚滋生之际便将其按灭。

如果是公司的人,何须还用如此麻烦。在其强大科技的帮助下,绝无可能犯这种错误。

会是谁呢?

张林没有放松警惕,小心翼翼地从卫生间半掩地木门缝隙中钻出,在门口端详许久,才谨慎的将整个身子抽了出来。

踮起脚尖,张林细致的控制着自己小腿的肌肉,让自己尽可能在行走时不发出声响。虽然正身处黑暗中,可张林却如同只矫健地野猫一般,正巡视着自己的地盘。

丈量过长廊,又绕着餐厅走了一圈,看着仿佛笼上层灰纱地松木长桌,张林轻轻拂去了雕刻着含苞海棠那一角桌面上的尘灰,愣了许久。

那曾经是他专属的位置。

最后再抚了抚那朵巧夺天工地海棠花,他没再留恋,而是转头向正厅摸去。

昔日华贵大气的玻璃吊灯早已挂满了灰尘与蛛网,地上曾经呈枣红色的实木地板也生出些岁月的痕迹,不再像记忆里那般在灯光下能泛起层油光。黑色的污垢覆在上头,看上去竟与普通的山间泥地一般无二。

张林很清楚那些污秽都是什么。

是已经干涸十年的血。

正厅很旷,转了不止一圈功夫地张林用手背蹭了蹭眉毛上摇摇欲坠地汗珠,长时间的高度集中哪怕是现在的他,都有些吃不消的感觉。

排查掉了几乎整片空间,他看向最后的区域,厅堂北侧那尊半人高的不规则晶石雕像。

那是共工的神像。

张林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块大体为菱形,却横生了不少尖刺地晶莹石体会被当做共工的代表物,替祂承受苏止每日的祭拜。

张林记忆里的苏止大多数时候都是疯癫的,或者说是不在乎。他不在乎自己的仪容,却总是督促,也可以说是驱赶那帮疯小子每天刷满两遍牙,两天便要洗一次澡。

他也不在乎这帮小子在背地里如何讲他,虽然当面说他坏话被逮到的人一定会吃他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但他骂完之后便会偷偷的躲去卫生间抹眼泪。

张林自是不会骂这个糟老头子,虽然他蛮不喜欢老人身上那股在岁月这染缸里腌出的复杂臭味,但他会悄悄跟在老人屁股后头,给他递上一张皱巴巴地手帕。

大概也是因为这个缘故,老人才会很严正地宣布,那张松木长桌上唯一一块雕着华美棠花的地方从此以后只归张林一人进餐使用。

尽管张林只觉得那块凹凸令他很难将碗平整的放上去,惬意地享用属于他的野菜或鼠肉。

苏止后来可能确实是疯了,亦或者是真的上了岁数,得了类似于老年痴呆那样的症状。吃饭需要人来喊,最少三遍。才会慢悠悠地从那张布满黑黄污渍地床上爬起,然后拄着张林给他做的简单木拐走气哼哼地走出屋子。

最开始的时候他只是嘴里嘟囔,也不知是在嘟囔着什么。直到他死去前的倒数第二年,低语换成了口中泛滥的高声喝骂。耳背的程度也随之增高,哪怕是张林去叫他起床吃饭,也要趴到他耳边大声的叫他五六遍,他才会揉一揉叠在一起的眼皮,只说句哦。

但凡出了房门,嘴中的污言秽语便一句接着一句,如同湍急的河溪。上了桌更是先用那双浑浊地眼仁将满桌子的人都剜上一遍,然后便盯着盘子里冒着腾腾热气地鼠肉,见到谁夹了一块,嘴中总要顶出一句。

“这肉没刺,慢点吃,别撑死咯。”

几乎所有人都觉得他已经不可理喻。庇护所里所有的孩子,或大或小,都是被苏止从荒野上捡回来的孤儿。有些性格宽厚的见了此景只是叹气,眉眼一低就只冲着饭碗使劲。一些性子烈些的,撞了几次枪口,憋不下心头那股子闷气,就在某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悄然离开了,也不会说一句再见。

直到最后,那张长桌只坐了半数人,苏止才仿佛好了一些,也会在餐桌上接受张林筷子上夹到他碗中的鼠肉,不再用筷子狠捣碗底。

可已经是这样的苏止,每天仍是雷打不动的在下午三点的时候,准时走在那块奇怪却瑰丽地石头前,认真的祈祷。

看着那块哪怕是代表着共工,也未能在披灰吃土结局下幸免的石像,张林脑中主管回忆的那一小块区域愈发活跃,在这里生活的那七个年头的每分每秒,都如同一把把轻盈地毛刷,搔着他的泪腺。

许是为了纪念,许是太累了,张林的脚结实的踩在地板上,如同曾经的苏止一般,踏上了前往石像的路。

朦胧间他似乎看到前面正走着一个裹着挂满了垢物,也不知是什么毛皮制成的黑色皮衣,拄着木拐,佝偻前行的糊涂老头。

他的喉咙有些发紧。

滴滴。

轰!

菱形石像前的地面两点红光一闪而过,而后便是巨大的轰鸣。

以及肉眼可见地灰尘与气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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