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她丧失爱的能力了(1)(1 / 1)

然后她嘴巴蠕动,大概想认真地说点什么,夏溪南的母亲也想听她认真地说点什么,然而决策是由人多的一方做出的,大哥已经准备送客了,连推带拽把媒婆送到了门外,媒婆挤在门缝中回望了一眼,夏溪南的母亲认定这一眼是为她而生的。

人生静水流深的无奈,在于想问的问不得,人生无可逆转的痛苦,即在这一眼中。

他是怎么出事的?车上还有谁?在哪里出事的?他的家在哪?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奇怪啊,这么大的事,竟然没在镇上相传开,夏溪南的母亲为了听买菜的妇女们闲聊,隔两天就到菜场旁的杂货店里买一包菊花茶,可她们连有户人家的男人出门时穿不一样的袜子也议论上半天,却无人提这事一句,没提过车祸、伤亡等等字眼一次。

她琢磨着,是不是错过了她们的讨论,嚼舌根嚼的就是个新鲜劲,嚼了几次,就寡淡无味,无兴趣了;又没准被撞到的是拉车的马或者驴,不足以评论;又或许这是瞎编出的故事,这个人,这个家庭根本不存在,媒婆的目的是为了骗走三十块钱。

媒婆自称是东峨村的,这个村确实存在,但她是否真住在那里无从得知,毕竟没人会去考证一个媒婆的住处,她看上去太像一个媒婆。而事到如今,他们也不会挖地三尺将这笔钱追回来,钱是你自己双手奉上的,又不是人家抢的,只得哑巴吃黄连。

用铺子里最好的料子做一件旗袍,差不多要十二块钱,这样的生意一年到头顶多碰到两三回,还是受镇上少有的大户人家的太太们垂爱。大多时候,只是在制作一些日常普通衣物,包含成本,基本上一件在三五块左右,缝补的活也接,按照难易和要求高低,价格从五分钱到五毛钱不等。若为讨要三十块钱,是足可以坐在人家的天井里将凳子坐穿的。

可见家里人会因这笔巨款而耿耿于怀多少个时日,夏溪南的母亲被动了是“败家子”的心思,其实和她有多大干系,她始终是被动的。可世上的万事,有多少人细细辨认过对错,人们只在乎快乐和痛苦,痛苦尤甚,当坏事一件接一件发生时。

这件事之后,物美价廉的成品衣雨后春笋般从大城市涌入小镇,铺里生意变得和家中气氛一样惨淡,夏溪南的外婆不得不另做些糕点,摆在柜台上兼卖了补贴家用。有个剧组来小镇拍摄,取景地离裁缝铺不远,有天定了十盒糕点,夏溪南的母亲给送了过去,副导演随口问“想不想演戏啊”,这一问激起了千层浪,夏溪南的母亲不假思索地点头,副导演说“那跟我们走吧。”

半个月后,一个很快要嫁为人妇,已说定婆家的大姑娘默不作声地跟在一个胡须满面的中年男子后面走了,副导演的意思应是“那跟我走吧”。早学会察言观色,两个落寞的影子在路面上成不了双时,她即能预感到副导演的用意,但她还是跟他走了,这个家已不是从前的家,婆家也比不上之前的婆家,那是个粗鲁野蛮的男人,嘴巴是歪的。

她父母急着将她嫁掉,急得不得了,他们信命,信命从哪里变坏,就要到哪里结束,男方家的聘礼已收了,转手做了给二儿子订婚的礼金。其实夏溪南的母亲也没去很远的地方,从镇上到了县里,从县里去了市里,起始时副导演算有良心,不嫌麻烦地将她推荐给各大剧组,在小镇上是美的她,到了外面美归美,但美的不那么出众了,而且漂亮不是万能的,一直接不到戏,后来有个话剧团要招一名临时配角,饰演的是一个新婚第二天就失去了丈夫的寡妇,哭戏多。

她能产生共情,哭得出来,跟着剧团演了一场又一场,连省城也去过了,“掌声是给全体演员的”,团长始终这么说。她笃信不疑,充满希望,就在以为未来可期,可以在演戏中疗一生之伤时,剧停演了,上了一部新剧,没她的戏份,等下一部,依然没她的戏份,这一等已是半年后,出一部新剧需经过许多流程,并非易事。这半年里,她艰难度日,常为吃饭住宿发愁。

那副导演也包管不了她的全部,他到处奔波,有时带上她,有时顾不上,她跟着他,在他所待的剧组里受尽了白眼。她逐渐厌恶他,厌恶这种生活,但又离不了他,最后他把她抛弃了。一个未婚的大姑娘在外头“浪”了这么多时日,挺着个大肚子回来,无奈流产后,还故意每天捧着腰子汤、鸡汤到人跟前吃,被戳脊梁骨戳到习以为常,甚至还带着故意想被人戳的意思。

命是彻底坏了,夏溪南的外公外婆相继郁郁而终,即时他们的二儿子也成家独立了门户,小儿子考到外地上学常年不归,家里只剩下夏溪南的母亲和一屁股债。

夏溪南的母亲在镇上的日化店找了份收营员的工作,收入低,胜在轻松,以及想化妆时试用品随便用,靠着极少的钱吃极简单的饭食,化妆倒一天不拉,化好后去舞厅跳舞,女士免票。她用佯装的洒脱来缅怀青衣幻影的初恋,别人的爱情至少是萌芽的,而她的爱情似虚似非、似假似空,于是想象力在不切实际中天马行空地穿越,那个足够震撼和难忘的下午,让她在情感泛滥的年纪里,感受到了永世难挣脱的悲恸。

好像那么爱他,爱到灵魂深处,她的爱人,一个近乎完美的爱人,永远地死了。

“所以我妈从来没爱过我爸,她缺爱,可再也不爱别人了,她失去爱的能力了。”夏溪南用这句话匆匆结束了这个故事。

外面的雨滴落不停,车进入车库,车面上哗啦啦一阵被拍打,转为了轮胎压在波纹路面上的轰隆隆声。沈澄笠的旁边车位是周浣的,此时她的车不在,他把车随意往后一倒,压住了周浣的小半个车位,却也懒得再去挪动。恍恍地乘电梯,下意识摁到一楼,电梯停稳后,他走出来张望周浣的院子,同时有个念头,如果周浣恰好在吃饭,他也打算进去一同吃几口,和她聊聊邱采薇。但她好像不在,阳光房里只有一个男人的身影,他正对着幽光喝酒,无意外,是个陌生面孔。

白纱窗帘在风中一鼓一落,如果他把目光投过来,那么站在光下的自己将一览无遗,沈澄笠想着,还是不要影响到周浣的私人生活,便回到自己家中躺下。他把床设在四楼,四楼装修时打通了两个房间,一张木质大床顶靠在窗边位置,床尾摆有一个三连衣柜,一扇柜门微开,里面挂着两件卫衣、一条围巾,底部放着一些内衣和袜子,空廖的就像一家因经营不善而倒闭的服装店里未及收走的残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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