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蜉蝣之羽(2 / 2)

混乱的思绪不断闯入米粒大的脑子里,交错编织着渐渐浮现出一段段回忆,没有波澜壮阔的英雄事迹,也没有汹涌澎湃的丰功伟绩。

有的,只是一只蜉蝣朝生暮死、短暂而又枯燥的一天。

就是这样一些本该转瞬即逝的记忆,居然在一次次轮回中延续了下来,并在每一次成虫时汹涌灌入他的脑袋。

探索记忆的源头,那是在一千三百世前,他于混沌间突然拥有了这玩意儿。

此后三百世,他依旧同其他蜉蝣一样,遵循天道赋予他的生灵本能,羽化后在连续不断的繁衍中死去……

直到有一世,他对此感到无比厌倦,不愿再当一只羽化后只为繁衍的蜉蝣,遂将心一横,首次违抗生灵本能,振翅朝河岸相反的方向飞去!

时过境迁、沧海桑田,此后一千世他专往清水镇热闹处跑,习得人族语言、听得许多奇闻轶事,更加向往小镇外的世界。

可纵使他再努力地飞,短暂的生命都无法支撑他飞出这个小镇。

忘了多少世,他于河畔听得一人高歌“浮长川而忘返,思绵绵而增慕”,那歌声萦绕心间,久久不能散去,遂替自己起了‘浮长川’这名字。

“长生久视,遨游八极……为何脑中总是不自觉浮现这句话?”

浮长川落在菖蒲叶尖上发着懵,忽有一只雌蜉蝣落在叶尖,前足搭上浮长川的身躯,尾丝一甩缠上他的尾丝,摇曳生姿、顾盼生辉。

他瞧在眼里,不自觉想起小镇某个热闹的去处,总有几位穿得很凉快的女子,挥着手绢大喊:“大爷来玩儿啊!”

他想着愣神了一小会儿,蓦然身子一颤,感到某种本该有的激动,此刻已荡然无存。

浮长川推开那雌蜉蝣:“或许你听不懂,但抱歉,我暂时没有那方面的欲望。”

他振翅,又一次往河岸相反的方向飞去。

“飞出去吧,总能找到答案。”他这样想着。

不觉小镇的黄昏到来,沿街商铺早早就关了门,人们停下一日的忙碌,聚在那庙堂前的老树下乘凉、听书。

全镇都懒洋洋的感觉,只有那聒噪的蝉,仍在不知疲倦叫着,吵得晚风焦躁难安,哗啦啦好似一道河流,扑向小镇的街头巷陌。

浮长川乘风飞过那熟悉又陌生的街头巷尾,清晰感觉到有限的生命在一点一点流逝。

虽已轮回了千百世,但死亡的恐惧仍在心中涌动,如一座大山压下。

“飞得更远点,更远一点!”浮长川望着远处被落日镀上一层橘黄的山,奋力振动那透明而柔软的翅膀。

不料正飞着,忽觉头顶一黑,抬头却见一四四方方棺材状的东西砸下!

浮长川心中骇然,慌忙拍动翅膀朝侧旁飞去,堪堪躲过那‘棺材’,就听‘啪’的一声,震耳欲聋。

“挹景练仙骸,万劫方童牙。谁言寿有终,扶桑不为查!”

他惊魂稍定,回望一眼才知那是说书人的醒木,方想瞪一眼,又听:“话自五十年前,葛仙公摘得长生道果,于罗浮山羽化登仙……”

‘长生?’小蜉蝣心下一顿,来了兴趣。慌忙寻了个枝头落下,听着:

“祥云掩拥、仙音缥缈,将将飞临龙门之际,上仙借仙公之口降下神谕,但言三界妖氛起、邪祟生,贪淫乐祸,陷是非恶海。”

“天道怜悯,借葛之手传下丹道,广开登仙天阶,纳道心无垢、赤诚至善之人飞升上界,摘长生道果、御三界邪魔。”

“仙公说罢,转身登龙门而去,留一众修真者目眩魂摇、怔然忘我。那之后……”

“那之后俗世掀起修仙狂潮,连张家跛脚疯癫的小癞子都懂得炼丹!”人群中站起一膀大腰圆虬髯大汉,喝骂道:“别整这些大家都知道的,赶紧给老子说故事!”

一众盲流也跟着起哄,呛得说书人擦了擦冷汗,忙赔着笑脸说道:“既然郑爷都开口了,那咱也不废话!”

“各位且听好,今儿要说这书,发生在葛仙公成仙前,主人公名唤白石生……”

树枝上,浮长川痴痴听着那说书人讲的故事,大抵讲得是白石生幼时家贫身贱,但性好朝拜存神,又好读仙经、丹篇,习得一身丹鼎之术。

葛仙公久仰大名,遍寻名山大川,终在白石山寻得,时白石生已然两千余岁,视之年如弱冠、容光焕发……

“长生、长生,长生之意便是长久的生命……可活得那么久,又如何?”

小蜉蝣喃喃自语,仍是一头雾水,又听那说书人说道:“葛仙公随白石生修习丹鼎之道,三年乃出,问白石生:‘先生已得大道,何不服药飞升?’”

“白石生仰天一笑,答:‘天上又如何,能比得上这人间之乐?况且上界仙神众多,我不过微末之辈,免不得伺候侍奉,反倒苦于此间。’”

“正所谓‘成仙非我愿,但求长生乐’,诸公可知何谓长生?唯有……”

“逍遥!”

‘逍遥’二字蹦出,连浮长川都惊讶不已,随即惊讶转为激动,仿佛黑暗中突然照进了一束光,原本混沌的思绪渐渐化作根根红线,在眼前交错排布。

他颤抖着伸出前足,于万千红线中勾起一根:“长生……逍遥?若得长生,就可摆脱这朝生暮死的枷锁,就可无拘无束、恣意逍遥?”

再鲜艳、再摄人心魄的花朵,反复看了千百世也会腻。

不想喃喃间,忽有一道卡着浓痰的嗓音闯入脑海,怒斥:“区区蜉蝣也敢谋求长生,简直天方夜谭。”

“谁?!”浮长川心惊肉跳,忙四处张望寻找那声音的来处,却发觉眼前被蒙了一层纱般,模糊不清。

瞧见这熟悉的一幕,他反倒变得平静,敛翅凝息无意再寻找那声音的主人,皆因对将死之虫而言,那没有意义。

蜉蝣的死亡,总是这般突然且短促。

仅是片刻,意识模糊的浮长川已然支撑不住,倏尔自树梢坠落,落入那青草中。

他凝望那愈发模糊的天空,心底涌动着浓浓不甘,拼着用尽全力喊出那一句:“长生逍遥!”

旋即坠入无尽黑暗,宛如生命之火最后的那一扑腾,转瞬熄灭。

庙堂前,老树下。

锣鼓叮叮咣咣闹着,顽童嬉笑追逐似有另一台好戏要上演。热闹的叫好声中,说书人将醒木一落,叹道:

“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

“本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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