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楼船议政(2 / 2)

高柔瞧曹洪一眼,嗫嚅而止。

曹操瞪他一眼:“文惠向来明于法理,不以官长喜怒而枉法。怎么,今日也惧怕子廉之势了?”

高柔脸色一凛,忙道:“依军令,无故鞭挞士卒轻伤者罚月谷百斛。”

曹操哼了一声:“以律行之。”

高柔喏一声退身入列。“主公圣明!”杨沛扑地叩头。由于动作激烈,进贤冠磕得掉在地上,露出了锃亮的光头。群僚忍住笑,跟着拜伏山呼。车辚辚,马萧萧,车马仪仗鱼贯而出。一直等到烟尘散尽,杨沛和门长才起身掸土身。杨沛重新戴上进贤冠,忍不住幽幽自语:“真明主也。”

车水马龙中,荀攸一脸迷茫。

几天前,远在许都的荀攸接到曹操均旨,要他星夜奔赴邺城。到达邺城之后,立足未稳便又收到另一道均旨,说‘东吴进献楼船一座,司空要与百官赏游漳河’。他想了半天也不明白主公的用意,匆忙召他回邺难道仅仅是要赏玩楼船?看到郭嘉在前面,忙驱骑并辔。

“奉孝,主公此行何意?”荀攸低声问。

郭嘉捻须道:“主公均旨上不是说了吗,赏楼船,游漳河。”

荀攸摇头:“文若欺我,此行定有深意。”

“公达既知,何来问我?”郭嘉神秘一笑。

漳河码头上停泊着一座高大楼船。张平尖着嗓子喊一声“止”,百官纷纷下马仰瞻,只见船高数丈,上有木楼四层,斗拱飞檐,宛如殿宇。甲板上桅杆耸立,缆索横斜,船帆欲张,衬着春日清丽的天幕越发显得高大威武。

漳河东逝,水波激荡,楼船在微微摇晃。舟卒搭上踏板,曹操仗剑登舟,踱步至船首面向群僚:“诸公知道此船之利否?”

百官噤声。荀攸出列施礼:“臣略知一二。”

张平搬来交床,曹操面对百官而坐:“公达请讲。”

荀攸道:“臣的祖父曾任广陵太守,臣幼时长于广陵,于江中常见这种楼船。此船阔有丈六,长十二丈,容舟卒二十六人,擢手五十人,又有战卒、弓手、吏仆,凡百人之多。船楼有女墙、战格、矛穴、弩窗,与城垒无异。不过最厉害的还是楼顶的霹雳车,此物可攻远处敌船。所发巨石,中之无不船裂如齑粉。”

船头旌旗猎猎,满耳的风鸣之声,曹操眉头蹙成了一团。许久,才起头来:“公达,如果我此时攻打东吴可有胜算?”

荀攸摇头:“长江天险,不可渡也。”

曹操叹气道:“如今冀州初定,诸公衣锦食糜,养尊处优,怕是已经忘了荆州尚有刘表、刘备,东吴尚有孙权。江南丰沃,又有长江之险、舟师之利,我该如何图之?”

群僚噤言,只有呼呼的风声。

曹操阔步登楼,百官紧随身后。

“主公,依臣之见,欲图南方,先靖北地。”荀攸扶着曹操走上楼顶。登高远眺,只见漳河滚滚,河鸥翔集,远处的田畴树木,城郭丘陵入目成景。曹操以手拍阑:“公达,说说你的先靖北方之策。”

荀攸道:“主公,并州高干乃袁绍之婿,我料定此人必反。辽东尚有袁熙、袁尚勾结乌桓犯边,此两害不除则我首尾难顾,江东难图。我之愚见,先平高干,后征乌桓,待北地臣服,再图江东不迟。”

曹操拢拢斗篷:“此事我岂能不知?只是南方舟师之利该如何破之?”

荀攸笑道:“东吴有舟师,独我北地无之?”

曹操苦笑摇头:“东吴江河纵横,黄口小儿也能御舟。可我北地阡陌纵横,田畴广袤,舟师何来?”

荀攸笑道:“此事易尔。主公请看这漳河,波涛滚滚,倾泻千里。可在邺城之南,凿巨池以为江湖,引漳河之水而灌之。再招东吴工匠、老卒教习,如此数年之间我北地舟师可成!”

曹操仰天大笑,以手抚荀攸之肩:“公达,这就是我招你来邺城的原因,我要向我的谋主讨主意!”

战鼓一通,船帆大,楼船顺河而下。船体摇曳,群僚站立不住,纷纷嘻笑互搀。

曹操大声道:“诸公无论文武,都要练习乘舟御水。不然将来讨东吴时谁人随我?难不成让我成孤家寡人,独自南征吗?”诸官诺诺而笑。

张平小心翼翼地凑上来,低声禀告:“司空,乐官准备好了。”

曹操颔首道:“今有乐工师秩,乃春秋时乐圣师旷后裔。近日习得胡乐一曲,请诸公赏之。”张平拍拍手。一时钟磬齐鸣,竽笙并奏,数名胡姬随乐起舞。有长髯乐师手持横吹临水而立,呜咽一声,音声呜呜然从船头掠过,犹如万马突出,刀剑争鸣。转而如泣如诉,悲怆莫名,仿若潜蛟舞于幽壑。听者个个血脉奔涌,壮怀激烈。

曹操伫立楼头,远眺前方。眼前锦绣江山,如图如画,铮鸣之声入耳,不由气冲牛斗,豪气满胸。九州万里,大丈夫何不持剑而取之?!

一曲奏罢,胡姬退去。曹操转过身来:“诸公有知道这是什么曲子的吗?”

群僚面面相觑,只有曹植站了出来:“父亲,此曲乃摩诃兜勒,是昔日张骞出使西域时带回的胡乐。”

曹操颔首:“我今日让师秩吹奏此曲,有谁知其中深意?”

杨修出列躬身:“想是主公见众官辛苦,以胡曲娱众尔。”

曹操摇头:“德祖文人见识,到底难窥我丈夫胸襟。”杨修红着脸讪讪入列。曹操环顾左右,目光最终落在了曹丕身上:“裨将军,说说你的看法。”

曹丕不由去看身旁的贾诩。只见贾诩装作咳嗽,掩袖北向——众人原本东向列班,他借势向北而咳提示曹丕。

“裨将军,说话。”曹操加重语气。

曹丕回过神来:“以末将之见,司空是有北顾之忧。”

曹操一愕,随即仰天大笑:“子桓颇知我心!”

曹丕手心里冷汗直冒。至于“北顾之忧”究竟是什么,他也难测真实含义。幸好曹操没有再追问,而是手指众谋士:“诸公谁知我心中所想?”

诸人无声,只有郭嘉捻须微笑。

曹操道:“奉孝必知我心,你来说说。”

郭嘉执礼:“主公让师秩奏以胡乐,心头所念者必是胡地。当下主公所虑胡地,唯有乌桓。可是辽东路远,道路坎坷,粮秣难继,此乃主公之忧也。”

曹操抚掌大笑:“有公达、奉孝在我怎能不得天下?”又正色道,“方才公达献计除高干,荡乌桓,并州不远,不足为虑。但这乌桓却远在辽东,潜师塞外,谈何容易?这正是我心中所忧!”环顾左右,“谁有良方医我心头之忧?”

郭嘉捋须:“此事臣尚需思忖。”

曹操神色略显失望,目光在群僚当中缓缓掠过。只见崔琰双目微闭,袖手而立,仿若睡着了一般。

“季珪,你在想什么?”曹操低唤。

崔琰睁眼揖拜:“臣方才正在想运粮之策。”他手指漳河,“看到眼前的河水,臣心中顿生一策——陆路难行,何不走水路?自滹池河凿渠入泒水,再由沟河口凿渠入潞河,而后引入大海,千里之远可顿变通途。”

曹操的目光骤然一亮:“季珪此计甚妙,渠成之后可叫它平虏渠。”遂招手唤杨修近前,“德祖拟令,着偏将军于禁凿玄武池建船督训水军,着董昭为将作大匠开凿平虏渠。”杨修刚才在人前被讥,有意挽回面子。听曹操让他拟文,遂从耳朵上摘下珥笔,又令两个舟卒展开白绢,嘴里念念有词信手而书,一盏茶的工夫诏令已就。

曹操展绢读毕,哈哈大笑:“杨德祖盖世文采,我不及多矣。”

杨修听得洋洋得意,一揖到地,招摇入列。

楼船行进至邺城西北时缓缓靠岸。岸上新苑初成,满目珍树猗猗,奇卉萋萋,宛若仙境。

董昭施礼道:“主公,铜爵园新近落成,内有园囿鱼池,兰渚石濑,颇可一观。主公何不移步一赏?”

曹操扶膝起身:“好,听你说了几次这铜爵园林壑尤美,奈何为版牍所困,难以成行。今日小闲,正可与诸公一赏。”舟卒搭起甲板,群僚簇拥着曹操下了楼船。铜爵园内,桃李荫翳,苍梧如盖,溪流逆折,曹操忍不住慨叹了一番。说自己原本不想封侯觅相,少年时曾在谯东五十里筑精舍,原想着秋夏读书,冬春射猎,老于荒野,不为人知。奈何朝廷委命,让他为国家讨贼立功。自举义兵以来,征战终日,戎马倥偬,哪里有时间一赏园囿之美?正感叹间,柳林深处突然传来一阵号子。虎贲前出,把曹操挡在了身后。曹操笑着摇手:“不过是修园的工役,我以仁政施以河北,哪里有人还想害我?”又手拉清河、曹冲迎上去,“你俩久居宫禁,须知人民之苦。走,一起看看去。”

曹丕见父亲对曹冲如此亲昵,心内颇为不悦。一时颓丧,渐渐落在了百官后面。见贾诩正缓步徐行,忙凑上去唤了声“先生”。

贾诩也不看他,低声道:“公子忍耐,须知雪后大寒才见老松。”

曹丕躬身道:“子桓承教。”一抬头,贾诩快步混进了人群。

柳林里,工役正纤拉人推地移动铁笼,笼中竟然是一头大象。听到象吼,清河花枝乱颤地躲在了父亲身后。人群中,正有一双眼睛满是热望地盯着清河。

曹操环顾百官:“诸公有知道此物的吗?”

荀攸禀道:“臣认得。此物曰象,生于南方丛莽之中。臣幼时在广陵曾见交趾象奴驯化此物,可以跪拜起舞,还能以长鼻卷小儿嬉戏。”

“这也是孙权送来的?”曹操问董昭。

董昭点头:“据说是从交州重金所购。”

曹操仰面端详:“此物是孙仲谋所馈,我不能负他。”俯身薅起一把草递进铁笼。大象甩起鼻子卷草而食。清河又好奇又害怕,一手用袖子掩着脸,一手拿了野草饲象。见象鼻子一甩,又惊叫一声躲到了曹操身后。看到清河憨态,诸官无不大笑。

旁边杨修道:“此物如此庞大,不知重有几何?”

“德祖可有称象之法?”曹操对这个话题颇感兴趣。

杨修道:“何不令工匠作巨秤以量之?”

繁钦大笑:“如此说来,怕要寻参天之巨木做秤杆才行。”

百官闻言无不大笑。杨修红了脸,冷哼一声拂袖入班。曹操忍住笑问道:“诸公谁有称重之法?”

荀攸欲上前说话,却被郭嘉一把拉住。

“公达。”郭嘉摇头低语,“天下之智岂能尽出一人?”又颌指贾诩。只见贾诩袖手站在人群当中,槁木一般。荀攸当即明白,也学着贾诩的样子把手拢在袖中。

曹操见无人作答,故意摇头:“人道颍川之名士尽在我手,难道就想不出一个称象之法?”

“父亲,孩儿倒有一个办法。”曹冲行礼道。

“哦?”曹操俯身下视,“吾儿有何妙法?”

曹冲回道:“此法极易。把象置于船上,在水痕处以刀刻记。而后再以碎石载船至刀刻处,然后分而称之,则可知大象之重。”

曹冲话音甫落,诸臣一片称赞之声。

曹操颇有得色,一手牵曹冲道:“吾儿天禀如此,曹家之幸!”

荀攸心头一荡。弃舟观象,安知不是主公设计好的?若是自己刚才多嘴,怕会惹得主公不悦。想到此,不由得又向贾诩看了一眼,只见他仍旧面无表情地拢袖而立。现在想来,主公帐下惟此君城府深远,自己不如多矣。

铁笼洞开,大象俯身而出。象奴见大象走得慢,随手一鞭,嘴里呜哩哇啦地催促。大象扬起长鼻朝天怒吼,震得人人掩耳埋首。尘土飞扬间,站在前面的曹操和清河、曹冲都被吓得以袖掩面。虎贲们也被吓得慌了神,竟无一人前出救驾。看到清河花容失色,丁仪也不知哪来的勇气,一个箭步挡在了大象前面。尘埃落处,象奴拉住了铁链。只见丁仪伸展双臂,浑身微颤,显然吓得要死。象奴见惊了曹操,连忙跪地祈饶。又狠扯一下铁索,大象竟然也跟着跪了下来。

曹操收敛心神,望着丁仪若有所思。

丁仪弃剑叩拜:“臣西曹掾丁仪叩见司空。”

“你是黄门侍郎丁幼阳之子?”曹操惊问。

“正是。”

曹操一手挽起:“原来是故人之子。你父乃衣冠良士,又与我是同郡,昔日曾秉烛夜谈,共话天下大势。不想后来英年早逝,实为可叹。”又面对着群臣大声道,“曹纯何在?”

曹纯出列揖拜。

曹操冷笑:“你的虎贲怎么还不如一个书生?”

曹纯股栗请罪。曹操冷着脸摆手让曹纯退下。又指着丁仪道:“你以后就在我帐前听令。”

丁仪先惊后喜,随即拜伏:“谢司空。”

清河流眄而视,正好遇到丁仪热辣辣的目光,脸上不觉浮起红晕。衬着一袭白衣,灼若芙蕖之艳。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