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酵(帝都篇)12(2 / 2)

“夏家长姐。”永必行礼道。

“是永必啊,快进来吧。”女人勾起一丝带着皱纹的微笑,“父亲在等着你呢。”

永必跟着中年女人进入了夏府。夏府里的装潢就和叶府里的大差不差了,山加水再配上亭子和长廊,弯弯绕绕了一会后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房门敞开着,夏·鹰纪坐在中央,旁边坐着夏尚书。在房间的左侧还坐着一人,当永必看清那人是谁后,从容的脚步不免变得有一些迟缓。永必深吸了两口气,让自己再次看上去从容不迫。他先向着夏家父子行完礼,最后转向左侧那个人道:“夏小姐。”

永必的声音冷冰冰的,听得那位和永必差不多年龄的少女不由地抽动了两下嘴角。永必也没有要等少女回礼的意思,直接转回身体面对夏家父子。永必先向夏丞相传递了皇上的口谕,然后陈述了今早知道的情况。

夏家人的脸色是越听越难看,以至于永必说完后,夏丞相竟然坐着没动,直到永必提醒了他一句,他才如梦初醒似的站了起来,由一名侍女搀扶着晃晃悠悠地走出了房间。

夏尚书这回倒是没有生气,而是静止在了椅子上。房间里一下陷入了寂静,搞得永必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告退。好在中年女人这时候站了起来,走到永必身边,用温柔地声音道:“永必啊,你小弟的事情,我们家也确实没想到会这样……”永必微微低下头道:“夏家长姐放心,永必明白的。”

女人牵起永必的手拍了拍:“明白就好……”然后女人松开了永必的手,看向了夏尚书:“弟弟,咱们出来说吧。”夏尚书点了点头,僵硬地站起身来和女人出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了永必和那位少女,气氛一下子又尴尬了起来。

“那个……”永必向着少女一拱手,“小姐,在下先……”

“叶·永必,听说你订婚了?”少女淡淡地问道。

永必把手收了回来,轻轻叹了一口气,心想果然还是逃不过。“确实如此,小姐。”永必回答。

“是吗?”少女的声音意外的温柔,“我最终还是没能嫁给我想嫁的人呢。”

“小姐,”永必努力控制着自己颤抖的声调,“外人忌惮于你我两家的势力,必不可能让我们联姻。你与我之间就算是情投意合,也终究是没有结果的。”

“永必,你又何必说这样的话呢?”少女的声音依旧没有改变,“我们两是一起从小玩到大的,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知道吗?你若真心想和我在一起……”

“小姐!”永必的音量突然大了起来,“虽然这些年我是经常违抗父母的命令,家规也基本没有遵守过,看上去玩世不恭,但是在我父母眼里,这些不过是小打小闹,是小孩子的顽皮罢了,所以他们才能容得下。若是触及到根本大事,我完全就是无力回天的。”说到这里,永必的声音逐渐低沉悲伤起来,“我的小弟当年要被送去那所学校的时候,我就一直想要代替他去。为此我绝食了多日,最后甚至闹到了离家出走,但是这些都没能改变我父母的心意。当时要真的是我去,那现在小弟也不会……哎。”

叹完这口长长的气,永必终于抬起了头,迎向了少女的目光,打算接着说,但却被少女抬手打断了。

少女淡然地笑了,她如此聪慧,又岂能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在这勾心斗角的朝堂上,后起的家族们都在觊觎着叶夏两家的位置。现在两家水火不容,皇上能从中够制衡各方,所以才留着他们。但若是两家联起手来,那皇上必然心生猜忌,到时候再被其他想要上位的家族们随便告上一状,就是灭门的惨案啊。之所以指责永必没有努力争取,只是想发泄一下心中的不甘,发泄完了,便好了。

“你我被困在这帝都的铁笼之中,哪还有什么自由可言呢?”少女帮永必把话说完。

虽然已经在心里对自己说了无数次,但听到这句话从少女的嘴里说了出来,还是让永必感受到了钻心的疼痛。永必是多么渴望舍弃掉这叶家长子的身份啊,远离了朝政,便没有了家族与皇权的纷争。到时候带着自己心爱的姑娘从这尔虞我诈的帝都里远走高飞,遨游江湖,再也不回来。

“我曾经说过,”少女站起了身来,“我若不能嫁为你的正妻,便和姑姑一样,谁也不嫁。”

“小姐,”永必向着少女跨出了两步,“你又何必如此呢?”

“我心意已决,你就不必再劝我了。”少女昂首道,“姑姑现在是家里的掌门人,大家都听她的,她没嫁不也是活得很快活吗?”

“你和你姑姑不一样,”永必虽然知道劝她没有用,但还是劝了,“你姑姑就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其中的哥哥还死了。你不一样啊,你有一堆的兄弟姐妹,你又该如何保证这当家的位子能传到你的手里呢?”

“我和姑姑是一样的。”少女依旧是昂着头,脸上挂着自信的微笑,“我们都是自己这一辈中,最优秀的一个。”

听到了这豪言壮语,一股暖流冲到了永必的心中,永必释然地笑了。永必把双手拱到自己胸前:“涅儿,一定要赢啊。”

“谢谢了。”少女笑着道。

“小姐,客气了。”永必也带着同样的笑容回应道。

“这声谢并不是为了感激你的祝福,”少女说,“这声谢是我替我家那群门房说的。”

“哦?”永必露出一个愿闻其详的表情。

“你们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恰巧自己家的死对头还牵涉其中,更重要的是,仇家还是理亏的那一方,自己家占尽上风。换作别的人来拜访,早就先把那几个门房给杀了泄愤了。”少女的眼中溢出了哀伤,“放眼整个帝都,能够真正把这群蝼蚁的性命放在眼里的,估计也就只有你一个人了。”

这边永必向少女告完别后离开,那边夏丞相的车辇已经在一间豪华的旅馆前停了下来。

老人下车走进旅馆,服务员热情地上前搀扶,却被老人拒绝了。老人很明显对这里轻车熟路,在纵横交错的走廊上转了几个弯后,来到了一扇门前,老人掏出钥匙打开了门。

房间里空空如也,只是地上焊着一个金属制成的魔法阵。老人踱入魔法阵中,嘴里念念有词,随着一道亮眼的白光,老人被传送到了另一个房间里。

“夏丞相来了啊。”芳连面带笑容,欢迎道。芳连那张阴柔面孔的观赏价值还是挺高的,但夏丞相只觉得冷汗直冒。芳连抓住了夏丞相的肩膀,两人来到了一栋建筑前。

建筑通体都是黑色,用钢浇筑的大门深沉厚重,门上以铜为原料的“监曰司”三字已经微微泛着青色,给这本就阴气满满的建筑增添了一种严肃威武的氛围。

“这里就是帝都这座地狱中最为地狱的地方。”夏丞相不由自主地用袖口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请吧。”芳连伸出一只手。夏丞相迈着沉重的步伐跟着芳连走进了监曰司。

监曰司里的路就简单得多,一条路直通阴暗无光的地牢。芳连带着夏丞相来到了一间牢房前。

牢房的门大开着,愿星临静静地坐在里面的一张小板凳上,他的对面则是那位从叶府中被带出来的男人。男人依旧是神态自若地盘腿坐在地牢那冰冷的地板上,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男人左手上多出了一道新鲜的、正在流血的小口子。

芳连和夏丞相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头。夏丞相以为那道口子出现的原因是愿星临想让男人吃一点苦头,但芳连明白,这是他的主子在测试男人是不是不死族,但从结果来看,眼前这人仿佛并没有那种能力。

那么现在就出现了三种情况:第一种,袭击叶·永藏的并非不死族成员;第二种,不死族的团体里存在普通人;第三种,不死族可以自由操控自己的能力。

男人仿佛感受到了芳连思索的眼神,拉下袖口,挡住了那道小口子。接着男人打量了一下老人,问道:“陛下,您召这么一个老人来此,是为何啊?”

“此人便是当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愿星临回答道。

男人冷笑一声:“丞相?除了结党营私外又有什么作为?现在帝都里的党争如此激烈,看来兵权并非握在丞相的手上啊。”

“不,你猜错了。”愿星临道,“这位老丞相可是寒门出生,作风节俭,品德高尚,在激烈的党中争依然能做到洁身自好。虽然他确实提拔了很多人,但那些人都是谦谦君子,不存在结党营私的情况。所以朕才放心地把兵权交给他,来制衡那些只会内斗的大家族们。”

听完这些话,男人的眼中瞬间就被尊敬填满了,他赶忙站起身来,向着夏丞相行了个大礼:“在下不知竟是如此高尚之人,刚刚口出狂言,还请丞相原谅。”

夏丞相的一张老脸是臊得通红啊,立在原地不知怎么回答了。

“你看看,都把咱们的好丞相给夸害羞了。”愿星临用一种戏谑的眼神看着夏丞相,说完,他把眼睛重新锁定在了男人身上。“你为何要提及兵权呢?难不成想谋反吗?”

男人听到这句话后整了整衣冠,抚平了衣服上的褶皱,挺直了腰板道:“正是。”

愿星临、芳连和夏丞相都惊呆了。“什么?”愿星临在极度吃惊地情况下脱口而出。

“正是要谋反。”男人重复了一遍。

这种事竟然能够理直气壮地当众说出,真是让人匪夷所思,搞得愿星临都不知道接下去该问什么了。

“你们到底有什么样的资本?”愿星临的吃惊没有消退,“能够进行一场被提前告知的谋反?”

“提前告知?哪有?”男人道,“我是告诉你时间地点了?还是告诉你参与人员了?你就不怕这是我为了让你们互相猜忌,胡编的说辞吗?”

“放肆!”芳连愤怒地吼道,“你是在戏弄陛下吗?”

愿星临伸手打断了芳连,刚才男人的恰恰让他冷静了下来:“你说的很有道理。”

男人很明显没有想到愿星临竟然能够在那样的羞辱下保持理智,狂傲的态度中不免添加了一丝敬佩:“我从来都不撒谎,谋反是确实存在的。”

其实这场谋反不管是不是真的存在,在愿星临听到的那一刻他就已经信了。愿星临的脑中现在正在飞速筛选着有能力谋反的人。

拥有充足兵员、粮食以及影响力的,这片大陆上有几个人呢?只有东西南北四大守护边境的诸侯拥有这样的力量。从现在的情况来推断,南境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但话又说回来,这个男人的言论又有多少值得相信呢?会不会真就是为了让自己猜忌别人,以此来让朝廷分化内斗呢?

“你们为什么要谋反?”愿星临好奇地问道。

“诛灭贵族,复兴皇室,拯救苍生。”男人正义凛然地回答道。

“此话怎讲?”

“自古以来,贵族们的孩子们不需要进行任何的选拔就能入朝为官,当的还都是大官。长此以往,整个朝廷乌烟瘴气,整片大陆生灵涂炭。陛下自登基后虽然广实仁政,但陛下你可知道,下面的官员和贵族们早就串通一气,你的政策根本没有多少是落在实处的,百姓还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由此观之,要想真真正正地造福百姓,唯有先灭贵族,再整顿吏治。陛下你是被大家族拥立起来的,没有消灭贵族的能力,所以现在迫切需要一场战争来推翻一切,然后再重新建立一个没有贵族的开明朝廷。”

愿星临安静地听完了这些话,他不得不承认,男人所说的很有道理。纳达聚宁氏王朝至今已经运行了七百余年了,这其中,两百多年是在同一个皇帝的治理下度过的,剩下的五百年中,贵族们相互割据攻伐、皇族名存实亡的时间占了整整四百年。

“你以前是不是做过官?”愿星临问道。

“不错,我是扩野三年的进士,在帝都当过一年的小官。不过后来,因为看不惯叶家欺压百姓,上疏参了叶家一本,就要被贬到穷乡僻壤去了。在那里,我又拔剑杀了当地欺男霸女的豪绅,最终沦为了逃犯。”

“因为被贬,于是你就要去杀了那位叶家的小少爷?”

男人再次冷笑一声:“陛下小看我了。叶·永藏是贵族只是一方面,最重要的是,像他这种视生命如刍狗的刽子手,本身就该死。”

愿星临无言以对。于是他便话锋一转道:“你为什么要跑到帝都来告诉我这些?”

男人笑了:“以死鼓舞我方将士,以死明志。”

愿星临听到这话,无意识地伸手摸了摸锁骨处,那里是蔓枝病胎记的最上端。自己这短暂的一生是无法实现救国救民的愿望了,但他在遗诏中钦定的继承人一定可以。若是真有德才兼备之人起义救国,皇帝的位置让给他坐倒也不是不可以,但若起义的是残害生灵的暴徒,自己就一定要守住这座江山,交给那位最合适的继承人。

现在就看看,起义的到底是哪一路神仙了。

“陛下,”男人第一次向愿星临行礼,“请赐臣一死。”

“现在死还太早了。”愿星临道,“我要让你亲眼看到这场战争的结局。”说完,愿星临带着芳连和夏丞相走出了牢房。

路上,愿星临对夏丞相说道:“如果那个家伙的话属实,南方应该是最有可能的。朕准备派一人统领两万大军驻守南境,你觉得谁最合适啊?”

“陛下,”夏丞相吃力地弯腰,“老臣有罪,怎敢轻言家国大事。”

“哦,”愿星临的样子看上去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似的,“你是指叶·永藏的事?叶尚书都说了,你只要把那个学校的高层人员给免职了,然后再给他们家一点赔偿,再让他们家的人进入到你们家的封地里找一下人,这件事就过去了。”

夏丞相还能说什么呢,只能道:“启禀陛下,微臣以为,祀存大将军最为合适。”

“夏丞相和朕,真是心有灵犀。”愿星临拍了拍夏丞相的背。此时他们已经走出了监曰司的大门,于是愿星临便叫芳连把夏丞相给送回去。

夏·鹰纪又把来时的路走了一遍,最后坐在了反方向的车辇上。他用干枯的手把车帘拉开,注视着路上来来去去讨生活的百姓们,突然间老泪纵横。愿星临今天强加在自己身上的赞赏,除了寒门出生,哪个不是自己曾经的理想呢?可如今垂垂老矣,回头看自己几十年的人生,除了贪赃枉法和迫害政敌外,竟是一事无成。在外,做了一个徒有虚名、人人喊打的奸相;在内,也没有培养出一个能挑起家族重担的继承人。

“夏·鹰纪啊夏·鹰纪,”老人小声对自己说道,“你可真是一个可恨又可悲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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