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那是我和陛下成婚的契礼。邝露说。

  小郡主说,不怕姐姐笑话,我的真身是一条红鲤鱼,凡是鱼样的花式,见了总觉得有些趣味。

  红鲤鱼。邝露整颗心为之一震。

  万年时日如流云游走,为何宿命不肯放过他。

  小郡主以手托腮,说,我听说女孩子长大总是要嫁人的,天妃姐姐,陛下待人这样亲和,嫁给他是不是一件特别幸福的事?

  邝露抬眼看向宫门外,仙雾缭绕,来时的路清晰又朦胧。

  我觉得是吧。最后她说。

  即便如此,尽管这般。

  小郡主住进折月楼那一夜,润玉没有到邝露宫里来。

  小仙侍同她说,陛下往折月楼里去了,不过娘娘,陛下并没有在那儿宿夜,仍然是回自己宫里去的。

  邝露淡淡抬起眼眸,说,这类事,以后不必再同我说。

  白日里,她与他相敬如宾,上朝议政,督促连霄修习,伴小孩儿玩耍。夫妻之礼,为人父母之道,各自安守。有个人,有些事,她不问,他也不说,克制的得体是温柔,如果他需要的只是这种温柔。

  当月色照不进宫墙的夜晚,邝露将润玉那句是否信我来来回回地咀嚼,当时她既说了我信,便是千金一诺。情爱之外,他们总有默契信任,从前是,如今亦然,他宽广如烟云,她也是,穷尽此生,也不能耗尽这份信任。

  那一夜,折月楼悠悠响起的琴音,顺着幽幽的风,飘入邝露的宫门。

  她知道,那是润玉在抚琴。

  许多年后,润玉很少再抚琴。他说没有多大意思,璇玑宫的人太张扬也不好。曾经有一回,他在星夜下弹琴,月光萧索,邝露躲在假山后,不知不觉哼起一首小调。那是一位姨娘从前给她哼过的小调,在她怀念娘亲的时候。后来这位姨娘也过世了,而娘亲的样子,往深处再也记不得。和着琴音,调子不再是那个调子,歌还是那首歌。

  小鱼仙倌,大龙哥哥。可她遇见他时,他已经是夜神大殿了。初见那夜星光多璀璨,她只顾留心他的眼泪,他是多好的人,像是世上所有的美好都眷顾他,除了命运。润玉有着这样好听的名字,那一夜,她为什么没来得及问一问。

  三

  姻缘府外,邝露遇见月下仙人。

  狐狸仙笑得弯起眼睛,露出一口白牙,大侄媳妇,他张嘴便嚷。

  邝露想要发笑,抿了抿唇角,同他行礼,叔父好。

  初见时,狐狸仙便夸她水灵,她一向能讨他欢心。

  狐狸仙神神秘秘将她拉到一旁,左右张望,从怀里掏出一段红线,同她打小报告,这个是今儿一早,大侄子特意过来一趟还给我的。

  可是这红线……是我昨天给小锦觅,啊不对,那鸟族小郡主的,哎哎小露,你可千万别怪叔父我,我真不知她竟会往大侄子身上绕。他连连解释。

  邝露想了一会儿,噗嗤一笑,叔父无妨,她说。

  当年,她也曾借醉送润玉红线,被他沉下脸斥为酒后言行失当。红线下落不明,大概也是原样还给了狐狸仙。

  我说呀,狐狸仙抓过她手腕,手指轻轻摸了摸她红绳上的小鱼,老夫也干过不少生搬硬凑乱点鸳鸯谱的勾当,可是这缘分玄乎得很,不是你的,求不得,是你的,跑不了。

  他说,当初我看着你俩就般配,你钟情他这样久,大侄子就算是冰做的心也能被你捂化了。如今你们修正成果,我当真是老怀大慰。虽说现在来了个小郡主,不说小郡主根本就不是锦觅,就连大侄子和锦觅,那都是成千上万年前的纠葛啦。小露呀,好好过你俩的日子,对大侄子多些信心。

  狐狸仙语重心长地拍了拍邝露手背,也对你自己多些信心。

  答应叔父,好不好?他凑近邝露,低声道,叔父这新到了一批珍藏画本,你听听这篇目……可有想看的?

  邝露忍俊不禁,连连道,叔父说得是,至于画本,改天我专门到府上向您借阅,可好?

  狐狸仙道,对头,也把大侄子喊来,他开窍得迟,后天应更勤学苦练。你俩成婚也有段时日了,膝下只得一个连霄,偌大天宫如此空旷,让老夫好生寂寞呀,得多生些孩儿,让叔父以后给他们拉红线。

  眼见月下仙人越跑越偏,邝露眼波一转,笑道,叔父,我听说云将仙君府上新收了一位可人的小仙侍,不若您给她配上哪家俊秀的仙君?

  狐狸仙很感兴趣,当下便忘了要邝露把润玉喊来共赏画本的事儿。

  邝露走回至宫门外,小仙侍来报,说小郡主来访,正在殿里吃茶。

  她才进门,小郡主已经欢欢喜喜地站起来迎她,笑盈盈道,天妃姐姐,你回来啦。

  郡主找本宫有事?邝露也落座,端起一盏茶。

  也无大事,只是想同天妃姐姐说说话。天宫虽大,新鲜好玩儿的事情很多,但能叙话的仙子贵人还是少了些,可把我闷坏了,多亏有姐姐在。

  邝露并不觉与小郡主有多少可谈之事,也不认为小郡主就同她有这样多的体己话说,不过是两个人相互探探底细罢了,她心中如明镜一般。

  郡主近日安好?她随口一问。

  小郡主道,好,我好着呢。

  只是……她眼睛幽幽一转,我有一事不解,想向天妃姐姐讨教。

  郡主但说无妨,邝露说。

  那天大龙……陛下同我说,见了我,就想起了他娘亲,想起了他小时候,他说这话时不见得很欢喜,我年纪这样轻,怎么就让陛下想起娘亲了呢,我要往下问,可陛下就不再说了。

  天妃姐姐,这是怎么一回事呀?小郡主问。

  邝露搁下茶盏。

  洞庭湖畔,他隐忍落下的泪,融不进她手心,却好似从她自个儿的眼眶里,生生倒流回心底,如今想来,心还会为他疼。

  她平静道,陛下若是愿意说,往后自会同你讲。

  小郡主思忖片刻,拈了一块杏仁酥小口嚼了,复又问道,我听说凡间男子三妻四妾是平常事,更遑论帝王家,天妃姐姐,你可会介怀陛下再纳妃?

  这要看陛下自己的意思。邝露道。

  小郡主灿然一笑,不知姐姐认为,陛下会钟情于怎样的女子?

  窗外的日光一寸寸沉下来,大概是昴日星官下值了。

  宫墙外,邝露往前走,远远见得润玉迎面而来。他刚议事完毕,她也方召人交代完毕宫内近期各项事务,头饰珠串沉甸甸地压着两个人,华美宫服下摆缓缓在宫砖上迤逦拖行。

  天地茫茫一色,宫墙,落花,皆白如雪。

  他们走向彼此,她同他见礼,他微微勾起唇角,明明是眼前人,笑容却似落在很远的地方。邝露心念一动,回首望去,宫墙极远之处,隐约可见一抹水红色的身影。恍神一刻,她的手却猝不及防地被润玉抓住了,他的声音,很低却显得很轻柔,你的手怎么这么凉,他说。

  四

  小仙侍来通报时,邝露睡眼朦胧起身,见到润玉。

  很晚了,本座原不欲扰天妃好眠。他说。

  润玉坐在床侧,神色有几分憔悴,眉宇氤氲些许怅然,邝露许久没有见过这样的天帝。

  他不快乐,她一见就明白了。

  邝露的手轻轻搭在他肩上,陛下,她才开了口,余下的话猝不及防被吞进他的吻里。

  隔着衣料,她能感受到他掌心的火,而当指尖抚过肌肤,方知他的手也很凉。

  他抱她时用力,进入她时也彻底,好似一身筋骨都能碾碎在彼此怀抱里。邝露的手划在他后背,夜雨琳琅,悬崖边惊涛骇浪,纵马夜驰不问来路去向,言语无声可以拆碎在缠绵里讲。

  殿下,邝露在润玉耳畔说。彼此交缠的长发又和零乱被褥绕成一团,湿润的触感落在她脸颊,那并不是她的泪。

  邝露睁开双眼,抬手去抚润玉的脸,他的双眼有情动的沉醉,于是她好似亦如饮了酒。

  一瞬间他蹙眉,手从她腰际游走而上,抚过她的锁骨与颈项,扣在她眼眸。

  邝露知道,他又现出了龙尾。

  可这一回,润玉扣在她眼帘前的手,力度却不如从前坚决,不过是虚拢,指尖微微颤抖。

  邝露抬手,轻柔地将指尖抵在润玉掌心,一寸一寸地扣着他的手往下移。

  龙尾紧紧地缠绕着她,比他的怀抱要冷,却比他拥她入怀时要更坦荡,纯粹得毫无保留。

  润玉反应过来,指尖骤然发力,连带着邝露的手重新往她眼睛的方向推。

  你别看。他命令她。

  邝露的手劲自不如他,手腕被压得向后扣。

  欢愉似迅疾击石于湖心,涟漪自情动至深处层层叠宕。

  她咬牙又去推他的手,十指交叠僵在空中,缠斗如博弈。从来就是一场博弈,曾经她心甘情愿一败涂地,他心如明镜却不愿去赢。

  她哀求他,殿下。

  另一种坚决袭来时,与她紧扣的手渐渐软下去,搂过她的肩,而她的手,终于得以小心翼翼放在龙尾上。

  润玉的身体颤抖得厉害。一点心酸,多少凄惶,往事不忍看,他和她从来不必开口讲。

  殿下,邝露说,龙的尾巴真好看,我喜欢。

  我从来就很喜欢。她说。

  他抱住她,呼吸与心跳起伏于耳畔,再无多余的话。

  今夜润玉的交付,远比邝露从前承受的更为厚重。看不清触不及的明与暗,在两颗心颤抖要接近的一瞬,她莫名竟觉好似能有几分懂得,却又如空手捕风,再难深想。

  相拥如夜长。

  漫漫今宵,漫漫余生,她仍有许多爱与许多温柔,愿为他燃烧。

  你睡着了么,润玉说。

  邝露依在他怀里,轻轻摇头。

  润玉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怅然,本座偶尔会做梦,都是些前尘旧事,醒了便似从来不曾难过。邝露,你会不会这样。

  邝露柔声道,过去的事,很少到梦里找我。陛下,刻舟难求剑,岁月无情,总会过去。

  是么。润玉问她。

  他的惆怅不大寻常,脆弱怎可属于天帝。

  邝露伸手去抚他的背,轻柔如触摸龙尾,重复一遍,会过去,请陛下相信我,总会过去。

  好。他应答她。

  朦胧中似有声响。生下连霄后,邝露本就眠浅,瞬间便彻底清醒过来,只是还舍不得睁开眼睛。

  后背一凉,怀抱温热触感骤然失却,被褥翻覆动作极轻,听得润玉低声道,何事惊扰。他的语气极不悦,好似下一瞬扰他清梦的仙侍就能化作飞烟。

  帐外的小仙侍灵力低微,尽管已是勉力压低声音,于邝露而言仍是清晰可闻。

  楚泽郡主身子有些不大爽利。小仙侍咬牙说道。

  荒唐。润玉语气若寒冰。郡主身体不适,你们自可替她请医官,莫非要本座去诊病。

  小仙侍踟蹰道,小仙明白,只是郡主她说……

  润玉出言道,罢了,回话过去,我过一会儿来看她。

  衣料被料窸窣有声,邝露合上眼睛,感知到随润玉俯身而来的轻柔呼吸,好似下一瞬他的手就会抚上她的脸,可什么都不曾发生。

  天帝走的时候,天还没亮。

  润玉再未来过。

  今日天帝忽尔差了人来,要搬走邝露宫院里的昙花。小仙侍问要搬到哪儿去,说是送到折月楼里。

  娘娘,小仙侍拼命看邝露,想要天妃一句话。

  昙花是润玉从前的心上人所赠,天真烂漫不知情爱苦楚的女孩子,怕他长夜布星寂寥,愿清冷昙花长慰他怀,岂料又平白无故多赠他一段孤寂。那株昙花死去许多次,相约看花的人也爽约许多回。他起先很难过,不断寻了新的来栽,而后求不得与已失去都习惯,昙花仍旧是昙花。

  就连栽花一事,本座也怕是少了些福分。当时润玉同她说。

  邝露坐在庭中,石桌上晾了残棋半局。那是许多天前润玉与她消闲时下的,有急报来,润玉走得匆忙,说下回再论胜负,到底未曾,棋局便一直摊着。想来也是她输。

  对弈如布星,不能只看眼前之局,截杀击断,步步筹谋,胜负已然定于落子前。他教过她。

  陛下,若你今日当真如愿以偿……邝露放下那颗方才一直捏在指尖的棋子,抬手同小仙侍示意,搬走,她说。

  邝露想起那日小郡主问她,可知陛下喜欢怎样的女子。同样的问题,她也曾满怀期盼地问过他旧时的心上人,锦觅仙上随口应答,大概便是我这般罢。

  大概如你这般和或许是我这般,两句话在心底层叠盘桓,邝露同小郡主什么都没有说。

  旧梦确是很少来寻她,许多事就似行于冰上,俯身去看只剩今日模样。

  五

  好不容易从繁忙修习中得了空,连霄来陪邝露叙话。

  案上搁了几碟点心,桃酥梨酥杏仁酥之类等等。邝露将碟子的位置移了又换,不知该将哪一味点心搁在连霄眼前好。

  连霄笑说,母妃不必忙,近些时日孩儿已经不爱吃甜食了。

  小孩儿的成长总要比父母心中所想所见更快些,昨天才担心他跑得太快要跌着,今日他已经厌弃了旧时口味,再过些时日,便会离开父母羽翼庇护尝试自己去飞。

  邝露自己取了一块桃酥。平日她着实不爱零嘴,这会儿心血来潮,吃了几口便放下了。

  连霄忽尔道,许久不见父帝来瞧母妃了。

  天帝理政已很辛劳,一家人自是一条心。她同连霄说。

  上一回我呈了功课到折月楼去,父帝正与楚泽姐姐谈诗文。小白龙说。

  霄儿……一时间,邝露竟不知该如何更妥帖地与连霄谈起此事。非此则彼,小孩儿眼睛里的天地万物总是简单。

  你是好孩子,父帝自是爱我们的。她最后说。

  小白龙去捉她的手,母妃,娘亲,我自小便觉得你和爹爹的相处与其他仙侣不一般,也同狐狸仙先前和我讲的戏文很不一样。霄儿愚钝,还请娘亲解惑。

  我们怎可是寻常人家,邝露哑然失笑。

  她问连霄,狐狸仙戏文里的仙侣是什么模样。

  小白龙手一挥若舞剑,那自然是鸳鸯戏水,颠鸾倒凤,生死相随。

  邝露轻咳一声,柔声道,戏文里的故事,多是作不得真。

  小孩儿说,可是假的听起来那样好。

  真的也好,只是日子五味俱全,哪有至完满。就像吃半生瓜,苦过了方有回甘。她说。

  小白龙扁嘴。

  没有多少个小孩儿喜欢吃苦瓜,连霄刚过了嗜甜的年纪,却仍未能尝出苦中那一点甜。

  正说话间,天帝来了。

  小白龙很欢喜,恭恭敬敬地同润玉行了礼,又亲热地去挽父帝的手,父帝来了,方才我正同母妃谈起您。

  邝露正欲起身同他见礼,润玉同她微微点了点头,示意可以免了。

  润玉接过小白龙的话,他待小孩儿总有好耐心,不知霄儿方才谈了些什么?

  连霄说,我同母妃说,父帝这几日政务繁忙,虽未能来见,心中一定惦记她。

  润玉浅浅弯起唇角,却没有再多言。

  连霄又道,那日狐狸仙同我说,他府上又新到了画本子,请爹爹和娘亲有空去品鉴。

  润玉的笑僵在唇边,问道,叔父还同你说了什么。

  叔公说我再长个几千岁,他那儿自是有不少好本子留待我玩赏的。

  润玉与邝露对视一眼,缓缓开口道,霄儿,叔父府上你定当勤去问安,只是这画本子……你现在这般年纪是绝不可看的,就算是再长个几千岁,只怕也是少看为妙。

  为何。小白龙仰脸看他,一脸天真。

  润玉言简意赅道,有损身体康健。

  小孩儿被他父帝唬着了,连忙敛眉垂眸应道,谨遵父帝教诲。

  邝露一笑,启唇正要说话,忽觉一阵天旋地转,手连忙往案上暗暗一撑,好容易才稳住心神。只是体内气息紊乱,一时间再难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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