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只听得润玉吩咐连霄道,前些日子本座吩咐你念的书,可配着释文看熟了?

  连霄颔首应了。

  润玉道,你过会儿将那几册书拣来,本座再同你讲讲。先明其义理,往后仍需多历练。

  孩儿要将书册送到哪儿去?连霄问。

  润玉淡淡看他一眼。

  小白龙忙道,霄儿明白。

  待连霄走远,邝露才算是勉强平复了气息。

  别逞强了。润玉说。

  陛下何出此言。她说。

  他说,几万年来,你的性情我还不清楚么?你初到璇玑宫陪我值夜时,熬不住了便是方才那般神色。

  邝露垂眸,陛下不必为我烦忧,我,我……

  你如何,莫不是又要同本座回一句你好得很?润玉一把扯过邝露手腕,感知她的气脉与灵力,脸色比他的手要更冷一些。

  你气息不稳,灵力流转紊乱,不知其因,难以对症下药。他松开了她的手。

  邝露宽慰他,这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陛下切莫为我挂心。

  润玉起身,临走前回眸看她,本座定有办法。

  他的话语里并无多少柔情,这句话远远抛来落在宫砖上,铮然若有回响,好似在同她交待一件他志在必得的事。

  其实邝露心知,万物有常,她不怕死,迟早有一天。但这样一来,永远陪伴陛下的允诺,可就作不得数了。

  看方才润玉的眼色,交待霄儿去寻的那些书,大概亦是送到折月楼去。

  垂眸时,邝露瞥见一卷落在地上的画儿,应是连霄习画新作,方才拿来要给她看,只是狐狸仙画本一打岔,小孩儿便忘了这事。

  她缓缓展开画卷。

  画的是某年中秋天宫夜宴众仙。宴会尚未开席,众仙衣裳艳丽或坐或立,色泽一派绚烂,唯有她穿了一身白色天妃宫服,站在殿前与一位女仙谈笑。宝座之上,润玉同样是一袭白色的天帝宫袍,他孤身负手立于众人之上,脸却遥遥向着她的背影,仔细去看,神色好似带了一点笑意。

  小白龙的笔触毕竟稚嫩,配色粗陋,画人也歪扭,算不得什么佳作。可天地在小孩儿的眼中多简单,就连来不及的相望,好似亦能温馨绵长。

  多少年来,她迎面承受他的悲欢喜怒,为他笑,为他愁,那些与她无关的人和事,因了他才特别。却从来不知,不知在背对后,对于她,他也不是没有过快慰与怅然。

  六

  今朝邝露起得早了些,走出宫院时,听得小仙侍在念叨魇兽。

  小祖宗昨儿个定是在娘娘院里睡了,怎地还落下一个梦。小仙侍说。

  万年过去,魇兽早可化作人形,是个金色眸子银白色头发皮肤白净的小男孩儿,只是还不大通人言,只会笑和吹胡子瞪眼,尽管他可能一辈子都长不出胡子来。

  他平日多是以兽形伴在润玉身边,偶尔也会到她宫里撒个欢。

  娘娘,您看。小仙侍向邝露呈上捡到的梦。

  那个梦泛着淡淡红色水雾光晕,并不是邝露自己的梦。既然如此,即便是再好的梦,也与她无干。

  邝露本想转手将那个梦抛了,但经不住好奇,眯眼去瞧,隐约可见有熟悉身影。

  她催动灵力,将梦展开。

  梦境里有一方有清雅的小院,墙角放着几盆昙花,殿门前悬了折月楼的牌名。殿内有个身穿水红色衣裙的女孩子在沏茶,听得动静,抬起眼眸粲然一笑,唤道,大龙哥哥。

  原来这是楚泽郡主的梦。

  润玉踱进殿里,案上搁着他的琴,架上还放着几册他的折子,诗集书卷整齐堆在一旁。

  小郡主笑道,大龙哥哥下朝啦。

  嗯。润玉应了她一声。

  小郡主给润玉倒茶,大概是杯子烫手,一不小心摔了茶盏,碎瓷满地。

  她的手被热茶溅到,吃痛时匆忙撩起衣袖,露出一截手臂。

  上边全是密密的伤痕。

  润玉看到了,问,你手怎么了。

  小时候被乌喙鸟啄的,它们的嘴毒得很,一啄一个印子。小郡主谈起这些旧事,并无多少苦痛,好似这番遭遇再寻常不过。

  是这样……润玉道。

  梦境里,他的神情有些难过。

  润玉问小郡主,你在水族时的生活,还记得多少?

  小郡主捋下衣袖,重新为天帝倒茶,回道,那是一点儿也记不得了,过去的事,我记它作什么呢。

  他又问她,你有没有曾经想过,要成为一只鸟。

  小郡主轻轻浅浅地笑了,大龙哥哥,我是鱼,还是鸟,重要么?

  润玉的神色又是一暗。

  小郡主却是眼眸闪亮,笑盈盈问他,大龙哥哥,从前你说过,见了我,你偶尔会想起娘亲,想起自己小时候,我不明白,也把话去问过天妃姐姐……

  润玉抬起眼眸,说,她怎么答。

  小郡主摇摇头,天妃姐姐只是说,若是往后你愿意,自然会告诉我的。

  润玉不再言语。

  润玉的惆怅,即便是隔着如真似幻的梦境,也能清清楚楚地落在邝露心上。

  每当见他难过,便好似千万把刀同时往她心上凿,刀刃极锋利,却流不出血来。

  梦境剧烈摇晃,又幻化出另一方天地。

  润玉与小郡主在窗下相对而坐,窗外月色幽深,淡淡溶入那一弯月洞门。

  他垂下眼眸俯身向她,小郡主睁大眼睛,手缓缓扯住润玉袍袖一角。

  邝露看不真切润玉的表情,只能看见小郡主露出的弯弯眼眸。

  她掌心霍然捏紧成拳,瞬间收了梦境,而后闭上眼睛。

  一时间,许多思绪汹涌而来,漫上心头。像是被人暗夜置于枯井,青苔湿冷,冰寒彻骨的井水隆隆漫上,过踝及膝淹没口鼻。

  当年锦觅仙上答应与天帝成婚,润玉同邝露分享喜悦,嘱托她筹备。他如愿以偿,她当然要为他欢喜。那夜星辰共三万六千一百三十一颗,她坐在天阶,仰头来回数了三遍,一夜未眠,才见了曙光便去备礼。

  润玉既不爱邝露,又自言太上忘情,可求不得终究是憾事一桩。小郡主容貌与锦觅仙上如此相似,性格天真烂漫,出身水族又被迫于异族求生,依赖他,倾慕他,同病相怜的相互慰藉,干干净净,爱恨全都来不及写上,天命的补偿,能弥补他多少遗憾。

  可是……只是……邝露将梦境当空一抛,催动灵力,重新展开梦境。

  梦境中的天帝,看向小郡主时多惘然,好似透过她,望向很遥远的地方。那夜润玉来找邝露,他的凄然,她一目了然。相拥时他多用力,太息时呵在她耳畔的热气多真切,想起来心仍会猛烈一烫。

  邝露见过天帝真心欢喜时的模样,若他当真如愿以偿,为何连半分快慰也无。

  最初润玉曾与她有言,让她千万信他。

  思虑繁杂,一时间,邝露体内的气息又是一番剧烈震荡。她抬手捂嘴,将血沫掐在掌心。

  娘娘。院外传来一声轻唤。

  邝露掐了梦境,回首去看来人。

  折月楼的小仙侍说,天妃娘娘,楚泽郡主邀你过去用茶点。

  这样巧。

  邝露用手背拭去唇间那一抹血,面如凝霜。

  镜中,小仙侍为天妃梳妆,娘娘喜欢什么式样的。

  上朝时什么样便怎样罢,她交待小仙侍。

  小仙侍不解,不过是去同郡主吃个茶,娘娘为何盛装。

  邝露说,想必陛下也在呢。

  折月楼殿中,邝露果然见到润玉坐在前厅。

  天妃华服厚重,她同他见礼,头冠珠串摇曳。

  润玉见她来,眼神有几分愕然。

  小郡主盈盈对邝露拜了拜,笑着拉她落座,天妃姐姐,方才我制了些鲜肉饼,正在后头用小火煎着。料想你肯定还未用早膳,我应该送去的,只是怕凉了便要不堪入口了。

  邝露淡淡道,郡主有心了。

  穿堂风自宫门外灌入,一时间,三个人谁也不再开口说话。

  从前水神仙上来找陛下,陛下总会同她说,邝露你先退下。退下,本就是她可为他做的分内事。

  小郡主率先打破沉默,起身道,陛下,天妃姐姐,你们先坐一会儿,我到后厨瞧瞧饼子火候如何了。

  眼下这偌大厅堂,只剩邝露与润玉对坐。

  陛下,恭喜陛下如愿以偿。静默许久后,她说。

  润玉抬起眼眸,神情有几分哀伤,等待了许久,方听得他缓缓道,本座,多谢天妃成全。

  他的话说得这样怅然,字却咬得很重,像是生怕人听不清。

  陛下言重了。邝露应答。

  她接着道,我想向陛下讨个恩典。

  你讲。润玉说。

  连霄大了,先前陛下同他说过,先明义理,而历练必不可少,我想趁这些时日同他下凡去,顺便去瞧瞧他的叔叔和堂兄弟。此事唯恐天界震荡,六界之中多生事端,非经陛下恩准,邝露不敢擅作主张。

  邝露说得淡然,手中蓦地幻化出楚泽郡主的梦境,不动声色地往润玉的方向推。

  润玉眸中的神色变了几变,手一挥,悄无声息地接了。

  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漫长对视中,仿佛各自一生心事都可讲完。

  一句话忽尔泛上邝露心间,可是她没有说。

  殿下,你信不信我。

  最终润玉只是说了一句,你去罢。

  他甚至是含了一点笑。此番离别,轻松得好似是从前他们一同应对许多事时的偶尔分开,譬如他前往花界筹谋而她到魔界周转,不过就是就这样。

  7.镜心穿

  一

  下凡后,邝露与连霄到过许多地方。

  塞外跑马,江南泛舟,雪夜饮烈酒。邝露还是个小仙子时,偷偷读过几册凡间的侠客传奇。她羡慕那些豪气盖云的侠女,行走江湖,天宽地广,哪里都可以去。人世浮沉,春秋大梦一场,想想而已。

  迟暮与白头不属于神仙,连霄唤她娘亲,凡人大多很讶异,小孩子家家怎地胡乱喊人,这位美人分明便是你长姊。

  邝露带连霄在坍圮墙垣上遥遥去望凡人朝代更迭残留的遗迹,风沙遮眼,狼藉遍地如蚁如尘,夕阳沉沉坠于黄土。

  连霄问她,娘亲这是什么。

  生若浮寄。邝露说。

  她叮嘱连霄,此番游历,需时刻多看多思多想,洞世情,察百态,世事才是最好的学堂。待你再大些,想必你父帝也是要你下凡认认真真历劫几趟的。

  连霄点头记下。

  人间的日子过得快,一年数年,于天界不过短短几天。岁月如水而逝,快慰与辛酸淡褪如前世旧事。这段时日,邝露没有再见过润玉,就连在梦里也未曾。

  邝露体内的灵力流失得也快,她刚到凡间时,还算精力充沛,而前些日子,连催动灵力使个仙术也快要有些勉强。

  连霄偶尔会同她说,娘亲,我想爹爹了。

  我也想他。邝露说。

  小白龙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天界,我带来的术法书早就学完了。

  邝露仰头看了看天,沉吟道,还不是时候罢。

  她带连霄去见旭凤时,天色已黄昏。一座简朴素净的小阁楼隐于密林间,袅袅升起炊烟。

  不多时,门扉吱哑有声,一位着素色衣裙挽了妇人髻的女子推门而出,双眸清澈如泉,笑颜明艳得动魄惊心。

  身着落霞锦或是粗布衣,锦觅总是六界第一美人。

  我就说怎么仙气缭绕的,原是上元仙子大驾光临。她说。

  锦觅亲热地搂过连霄双肩,同邝露说,这位一定是大殿下罢,像你,也像小鱼仙倌,生得好模样。

  邝露同连霄说,快喊婶娘。

  多谢锦觅仙上当年送连霄长命锁。她也同锦觅道谢。

  邝露与润玉成婚后,她和他同锦觅都未曾见过面。

  锦觅邀请他们到屋里坐,笑道,好说,都好说。只是真不巧,旭凤小白鹭二姑娘都出去了。

  邝露婉言谢道,许久未见,我只是想和锦觅仙上说说话罢了。

  锦觅回身向屋内喊几声,三哥,三哥。

  一位身姿挺拔,眉清目秀的少年应声而出,先是唤了声娘亲,而后转眸看向邝露,略微思忖,还未及锦觅开口,已是恭敬向她深施一礼,伯母。

  锦觅交待少年,让他领着连霄到周边转着玩玩,好生照看弟弟。

  青山绿水间,终于只剩下她们两个人。

  相识年少,各自懵懂,如今皆为人妻为人母,岁月平添几许惆怅。

  上元仙子近来可安好?锦觅开口问。

  天妃娘娘与天帝陛下,上元仙子与小鱼仙倌,那些不堪回首的爱恨两难,在锦觅眼中,好似不过是清风将书卷胡乱翻一翻。

  我还好,陛下也好。邝露说。

  锦觅点点头。

  邝露知道,锦觅亦非对润玉全无情义,只是那并不是润玉一心期盼的情意。锦觅会永远希望润玉好,只是他的幸福最好与她无关。

  她们往溪边漫步而去,夕阳西下,碧波泛金。

  锦觅仙上,我想问你,嫁予心爱之人,是否幸事一桩。邝露忽尔道。

  想来也是明知故问,锦觅与旭凤历经千险万难,生死阅遍,终得携手相伴,又岂有不美满。

  锦觅浅浅一笑,我得与意中人相伴,当然很欢喜,但不知上元仙子听过话本没有,说书人从来不提后来事。

  邝露闻言一怔。今天的锦觅,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未知苦楚心思单纯的小葡萄,她与旭凤的相守,也未尝不是苦乐与共。

  锦觅说,从前我虽与小鱼仙倌交好,但想来我从未真正懂他,好似天地间我与他最遥远。上元仙子,你应当是世上最明了他心意的人。

  邝露想了一想,说,只是有些时候……我也不太敢懂他。

  从前我和旭凤就是因为心意难通,平白无故受了许多苦,你和小鱼仙倌不该是这般模样。

  晚风起,落叶纷纷,一片枯叶飘于锦觅发髻,邝露抬手去摘。她和她对视,须臾间好似又回到那年天宫幻化出的落英缤纷时节,情窦初开不知世事艰的女孩子,也曾短暂抛却眉间心事,相伴夜宴畅游,一同开心吃过酒。爱意一厢情愿,苦心低至尘埃未曾开,多么遥远,又多么不值一提。

  锦觅抬手抓过邝露手腕,面色一凝,上元仙子,你的身体到底如何,糊弄我也怕是不能,又如何瞒得过小鱼仙倌。

  邝露想要抽回手。

  你的灵力流逝得很快,实在不宜在人间久留,况且你如今又……锦觅正要往下说,邝露轻轻捏了一把她的手。

  我上回来凡间的时候,差一点儿,有过那么一瞬间,不想走了。邝露指尖轻轻划过她腕间红绳上的小鱼。

  锦觅问,后来为什么没有。

  邝露说,不舍得。快意浪游时,偶尔心动也想四处停留,可是总有更想回去的地方。

  她再次仰首望了望天。天色变幻莫测,晚霞忽变乌云,电闪如剑,自天地间当空劈开。

  邝露唇边浮现一丝微笑。

  此时少年正带着连霄在溪边戏水,邝露唤了一声霄儿,让他同婶娘堂兄道别。

  我们要回家了。她摸了摸小白龙的脑袋。

  临别前,邝露同锦觅说,陛下请旭凤君上闲暇时与他饮酒下棋。

  即便是难以成行的邀约,锦觅仍是笑着应下。

  正要掐诀时,邝露略略催动了几分灵力,不料竟是力不从心,体内气息剧烈震荡袭来,身子忽地一软,几乎是跌进锦觅怀里。

  眼前一片昏黑,全身气力朝四面八方汹涌而逝。朦胧间,隐约有熟悉香气远远传来,氤氲开一脉温柔。听得锦觅惊呼一声,又夹杂着连霄的连连叫喊,可邝露已经听不清他们到底唤的是谁了。

  二

  邝露睁开眼睛时已在天宫。

  小仙侍又惊又喜,轻呼一声,娘娘,你终于醒了。

  邝露问她,我明明记得……方才我还在凡间,我是怎样回来的?

  什么方才,娘娘已经整整睡了三天。是陛下抱您回来的,您都不记得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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